16. 國家能力從何而來?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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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因為一天到晚在打仗嗎? 其實,春秋時期,打仗還是比較斯文的。

    我們知道,西周講“禮制”,打仗也要講究“禮法”,所以到東周的春秋時期,還有這種上古遺風。

    所謂的“師出有名”“不斬來使”“不鼓不成列”——敵人沒列好隊就不開打,都是周禮的表現。

    但是,随着戰争越來越激烈,打仗就顧不上“吃相”了。

    到戰國後期,戰争的慘烈程度,作為中國人,我們都有一定的了解。

    著名的長平之戰,秦軍活埋趙國40萬士兵,據說到20世紀都時不時還有長平之戰的屍骨被挖出來,這是何等的慘烈。

    我看到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裡有個估計,秦國動員的士兵人數占總人口的8%~20%,這是非常驚人的。

    即使是以骁勇善戰著稱的古羅馬,動員的士兵也僅占總人口1%左右,而羅馬帝國的輝煌,從統一和集權角度來說,歐洲再也沒有成功地複制過。

    所以,中國的國家建構遠早于歐洲、強于歐洲,也就不奇怪了。

     在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殘酷戰争中,為什麼是秦國勝出,最後一統天下?當然是因為秦國的國家建構走得最遠。

    當時,很多國家都在搞法家改革,比如魏國的李悝改革、楚國的吳起改革,但是,狹路相逢狠者勝,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商鞅變法,商鞅真的是太狠了。

     去看商鞅變法的内容,你會發現那簡直是“教科書式的”國家建構工程。

    第一,打破爵位世襲,這是摧毀封建制的最核心要素,“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

    沒有軍功,你爵位就岌岌可危了。

    這樣,諸侯頭上的帽子就不再是他們的私人财産,而被收歸國有,成了國家馴服社會的誘餌。

    第二,廢井田、開阡陌,在經濟上打擊封建貴族,把民衆從對貴族的土地依附中解脫出來,切換到圍繞着國家旋轉的軌道。

    衛星不再繞着行星轉了,而是直接繞着恒星轉。

    第三,按軍功授爵,“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殺敵人一個,封一級爵位,以此激發軍隊的戰鬥力。

    第四,編戶齊民、什伍連坐,使“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這樣不但把整個社會置于國家掌控之中,而且把國家的一隻眼睛變成社會上相互監督的千千萬萬隻眼睛。

    總之,商鞅變法就是破諸侯,立中央;解構社會,強化政府。

    用學者秦晖的話來說,就是打破社會中的無數“小共同體”,把他們融入萬衆一心的“大共同體”當中。

     所以,有人說“商鞅變法”是平民的解放,對此我是很懷疑的,這明明是帝王的勝利,哪是什麼平民的解放?且不說有學者考證,商鞅變法後的所謂“軍爵分封”對于老百姓是有天花闆的,貴族分封依然廣泛存在,也不說分封來的爵位财産皇帝可以随時奪走,就算老百姓是擺脫了貴族的壓迫,他們也不過是從貴族手裡移交到了帝王手裡,談何“解放”?而且,貴族有很多,所以理論上,如果壓迫太深重,老百姓還能從一個貴族那裡逃到另一個貴族那裡,但是帝王隻有一個帝王,你跑到哪裡去?真的是“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

    毛主席說,中國“百代皆行秦制”,中國國家能力的傳統,正是發源于此。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中國是“戰争締造國家”,歐洲也是“戰争締造國家”,但是中國的“國家能力”傳統卻比西歐深厚得多?或者,用一個更直觀的标準來說,為什麼歐洲從幾百個政治體開始打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但是打到了幾十個政治體後,就刹車了,而不是像中國一樣,一路打到大一統? 這裡當然有很多原因,地形地貌的差異、戰争激烈程度不同、“法家改革”的力度不同,等等,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我們之前講到過的,理解政治的一個基本原則——“政治在社會中”。

     簡單來說,西方在16世紀左右開始“國家建構”的時候,他們的中央權力已經深深嵌入到了一個相互制衡的權力網絡中,除了王權,還有強大的教權、高度自治的城市、崛起的商貿階層,以及勢力更加強大的貴族權力,所有這些“其他勢力”都像缰繩一樣,約束了“國家建構”這匹馬狂奔的速度。

    而中國在兩千年前開始這一進程時,沒有那麼多元的政治權力,也還沒有發展出非常複雜的社會和經濟結構,結果就是國家建構如同脫缰之馬,一路狂奔到了大一統。

     所以,國家能力從何而來?很不幸的是,戰争是一個重要機制。

    在中國,春秋戰國幾百年的戰争雖然殘酷,卻為高度集權的大一統政治結構奠定了基礎。

    在歐洲,一方面,戰争帶來了國家建構的動力;另一方面,多元的政治結構又約束了國家建構的深度。

    而在非洲、拉美、印度等國,曆史上戰争相對稀疏,其意外後果則是缺乏國家建構的動力,以至今天政府難以壟斷暴力。

     因此,一個悲劇性的曆史觀察是:國家建構就像是買房,殘酷的暴力沖突則像是付款,你可以選擇大額首付,也可以選擇大額尾款,或者漫長的分期付款,但是你卻無法逃避付款。

    當然,曆史是曆史,生活在資源越來越豐富、文明越來越進步的當代,我們仍然希望,對于抵達政治秩序,人類能找到比相互殺戮更聰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