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法國往事:轉型浪潮中的第一艘泰坦尼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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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兩講中,我們談到當代新興民主遭遇了各種轉型困境,曆史不但沒有在冷戰結束後終結,“曆史終結論”反而被現實的變遷給終結了。

    不過,人類常常有一種傾向,就是把自己這一代人所遭遇的困境,當作曆史上前所未有的挑戰,因而每每誇大它的重量與高度。

    事實是,民主穩固的困境不是當代現象,自啟蒙運動開始播散人民主權觀念後,在政治近代化過程中,幾乎所有老牌民主國家都遭遇過今天新興民主國家所遭遇的“穩固困境”。

    比較政治學不僅僅是比較不同的國家,也是比較曆史與當下,從中獲得一個更遼闊的認知尺度。

    為了抵達這一視野,或許可以從第一波轉型中第一艘“泰坦尼克号”的沉沒說起。

     什麼是第一波民主轉型浪潮中的“泰坦尼克号”?那就是“法國大革命”。

    衆所周知,法國革命與美國革命等并駕齊驅,構成近代史上第一波民主化浪潮的起點。

    就民主化的深度而言,法國革命其實比美國革命走得更遠,但是,其結局卻比美國革命要慘烈得多。

    革命後的美國,雖然也充滿黨派鬥争,奴隸制問題更是在後來引發了内戰,但總體而言,其民主走向了穩固和深化,美國憲法穿越200多年的時空,至今仍然有效,并護佑美國崛起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相比之下,法國革命經曆了君主制到君主立憲、共和國、帝國再到複辟的過山車曆程——諷刺的是,到了19世紀,類似的過程又循環了一遍。

    于是,從1791年到1852年,法國産生了七部憲法、兩部憲章和一個補充條例。

    托克維爾曾諷刺道,法國60年裡制定了九部或十部“永久性的”憲法。

     更重要的是,法國革命付出了巨大的人道主義代價。

    在1793年《懲治嫌疑犯條例》下,抓捕的政治犯可能高達50萬人,占男性人口的5%,死于恐怖統治時期的人數大約在3.5萬~4萬之間——作為一個注腳,在290個著名革命家中,43%死于暴力,29%被執行死刑,其中大部分被送上斷頭台。

    [1]受難的也絕不僅僅是“反動貴族和教士”,研究顯示,在巴黎革命法庭上被判死刑的人中,71%來自第三等級。

    革命引發的歐洲戰争更是傷亡慘重,據估計,1792—1814年,由法國革命引發的戰争導緻歐洲大約300萬人死亡,其中包括大約140萬法國人。

    [2]不但民主覆滅,它所引發的政治海嘯可以說是遮天蔽日。

    相比之下,今天新興民主轉型的失敗在“震級”上反而是小巫見大巫了。

     更徹底的民主革命 法國革命是近代史上的第一場真正的“民主革命”。

    英國革命雖然比法國革命早100多年,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貴族和國王之間分權的一場鬥争,直到1832年選舉改革後,英國還存在選舉權的各種财産門檻,著名的憲章運動正是英國工人争取普選權的抗争。

    美國革命雖然和法國革命幾乎是同時爆發,并将大規模代議選舉寫進了憲法,但民主并不是美國憲法的最核心原則——最核心原則是自由。

    美國憲法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民主”二字,在闡釋美國憲法的《聯邦黨人文集》中,多處出現警惕“多數暴政”的觀點。

    法國革命的“人民主權”精神則非常清晰。

    1789年的《人權宣言》明确規定,“主權歸屬于人民,任何機構或者團體不得行使人民所未授予的權力”,“法律是公共意志的表現。

    每一個公民都有權參與法律的制定”,此類表述是英美《權利法案》中完全沒有的。

     作為這種人民主權觀的體現,法國革命在民主實踐方面比同時期的美國革命要激進得多。

    美國一直到19世紀30年代之後——也就是革命半個世紀之後,才實現了成年男子的普選權,而且僅僅限于白人,但在法國革命的1793年憲法中,成年男子投票權的财産限制已經被徹底廢除,甚至,在這一版的憲法中,出現了一些其他同時期革命都沒有的嶄新原則——公共救濟原則、工作權、公共教育權等。

    這個憲法的通過方式本身——公投——也體現了法國革命的民主性。

    美國憲法雖然也由各州通過才得以确認,但畢竟是由各州的議會投票通過,和法國革命中的全民公投不可同日而語。

     法國革命的民主性不僅體現在制度設計上,也體現在革命實踐中。

    與英美革命相比,法國革命是更根本意義上的“群衆運動”。

    盡管革命始終有精英主義色彩,從君主立憲派到吉倫特黨、雅各賓派、督政府再到拿破侖,都可謂革命先鋒,但是“群衆”的身影,尤其是“無套褲漢”們的身影,卻比同時期其他革命中要顯著得多。

    從攻占巴士底獄到進攻凡爾賽宮,從沖擊巴黎王宮到包圍國民議會,街頭運動的力量都功不可沒。

    這種力量最經典的表現,莫過于1793年6月2日無套褲漢對國民公會的武裝包圍。

    當時,雅各賓勢力和吉倫特黨人的鬥争進入了白熱化階段,為清除吉倫特黨人勢力,雅各賓派發動巴黎公社8萬民衆包圍國民公會,要求驅逐并逮捕吉倫特黨人。

    當國民公會主席傳話出來要求結束這種武力威脅時,起義軍的總指揮回話道:“告訴你們的蠢貨主席,他和他的議會去死吧,一個小時之内不交出那22個人(吉倫特黨人),我們就炮轟他們。

    ”[3]最後,“群衆”當然勝利了。

    這個“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