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海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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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抓手杖,他抓地質鏟。

    他還斜挎一隻帆布包,包裡掉出什麼也不該吃驚:放大鏡,針線、瓶裝乙酸、绮麗蕨葉、紅色鳥蛋、一截硬骨頭。

    我知道人和狗的結伴漫遊始自萬年之前,萬年之前,人和狗就像他倆這樣,走過幽林、群山、熾熱或冰封的陸地。

    那時地球表面就像蛤蟆背。

    我們循着灣鎮邊界走:舌頭般的苔葬地,肥沃沼澤,海崖,銀白溪谷。

    教授敲、挖、鑿,使深埋的時間噴湧;雪達犬對一切時間都要聞上一遍。

     多麼短啊。

    太短。

     我預感到灣鎮就是終點。

    應該這樣對待終點:巡邏、細究、牢記。

    有口寸我領會到老。

    我領會到那個變老了的、同我隔河相望的死神。

    我倆都有點兒不計前嫌的意思。

    那時我才意識到,死神是另一頭怪物、單型種、天涯獨行客。

    死神掌握了各種各樣打發時間的細藝:打水漂、觀鳥、擲骰子,它最喜愛的恰恰是最古老的。

    我領會到仍在天空凝望我的那隻巨眼,那隻倦眼,極易被風拉長,擰成一道疤。

     可是,什麼才算老?教授認為銀河算得上老。

    越來越頻繁地,我腦子裡落雪,落蛭灰。

    那是一種先聲,聲明馮喜要來了。

    馮喜總是裹着雪暴、蛇灰和帆影來。

    在他活過的時代,帆密得像五月橫掃哈德遜灣的雪雁。

    那個時代也終于像哈德遜灣,凍結在遠離地圖中心的苦寒之地。

    馮喜駛向何方、死在何地?馮喜不作答,隻一遍一遍回來。

     有一天,教授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口扁盒。

    一方大玻璃居中地嵌在盒蓋上。

    “小夥子小姑娘,看看,”他招呼道,書房裡隻有他和我和狗,“這些可愛、可愛的東方遁紙畫,”他慢吞吞開蓋,取出裡頭發着微光的東西,“逋紙,看看這些,用逋樹纖維做的紙。

    ” 他一張、一張看過去,那些紙上有藍藹藹珠江、珍珠灰海皮商館、十三支旗杆;有長辮子省城人,擡轎、賣魚、鬥雞,有花船、罟仔、觸版,有鵑鵝,有一條大鴨船,“多有意思啊,你們看看,”他嗅着,看着,“哌,這一幅是我至愛,”他沖我們舉起那片薄薄的光,像舉起一片水—— 一株甘露藤生在水心,生在光的湍流裡,三枚極秀麗漢字陪伴它、解釋它,相伴相随,就不覺孤單,“一棵佛陀燈台I,”他快活地說,“出自東方畫家手筆,你能看到一點梅裡安2,一點奧杜邦3,然後就是大面積的陌生,這可真妙,小夥子小姑娘,陌生是一切美好的源泉啊。

    ”他笑眯眯凝視那畫,忍不住輕輕摩拳起來。

     1甘露藤和佛陀燈台都是玉葉金花(Mussaendapubescens)俗名。

     2MariaSibyllaMerian(1647—1717),畫家、博物學家,《蘇裡南昆蟲變态圖譜》是她留給昆蟲學和植物學等領域的重要貢獻。

     3JohnJamesAudubon(1785—1851),畫家、博物學家,作品有博物學圖鑒《美洲鳥類》、《美洲的四足動物》。

     另一天,推開書房門的不是教授,而是埃莉諾。

    她通身黑色。

    我和狗擡起上身望着她。

    狗那樣安靜,仿佛和我同樣理解、熟悉那種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