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北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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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

    那一天真是荒謬至極,馮喜說,他變成另一個人,他認得的每一個人都不認得他。

    那些踢他、趕他、給他恩惠、和他在街巷裡肩并肩或一前一■後亡命的人,不認得他。

    他在客房站定,仔仔細細抹臉。

    他要好好抹淨臉,因為它從前是污糟遨遢、淤青淤紫的。

    他要天天抹淨臉,使它永遠是一張新臉、光鮮的臉。

     他很快租下靖逮街23号。

    那時千年利।和關家兄弟關系惡化,詹士據來的頭幾單生意都是從關家兄弟手上撬得。

    不到一年,他走在四條大街上無人不識,人人叫他“喜呱”、“喜官仔”。

    有一天,詹士帶個少年仔到畫肆去。

    那時馮喜已收足五個學徒、畫肆擴張一倍。

    少年仔水手樣,光溜溜細頸上紮條領帶,右臂夾緊個闆夾。

     “讓他瞧一瞧,”詹士說,“讓他吓破膽。

    ” 少年仔打開闆夾,取出一沓水彩。

    盡是些瓜果、花草、鳥蟲,還有黑色男女。

    馮喜一頁頁看過去。

    詹士邊敲台面邊喊:“瞧見了嗎?這小子是個天才!一塊真 1"錢納利”的粵方言音譯。

    喬治•錢納利(GeorgeChinnery,1774—1852),1802年赴印度,1825年遷居澳門,1852年病逝于澳門寓所。

    尤擅風景、風俗畫。

     金!”詹士興奮得要命,手舞足蹈,走來走去,“他剛從日出号下來,那船的錨上還挂着加勒比海的水草,已經有三個傻瓜跳進江底、大鑿龍骨裡的船蛆了。

    小子,告訴他你叫什麼。

    ” “塞巴斯蒂安•費歇爾。

    ”少年仔說,咧開嘴笑。

    上門牙牙縫那樣寬敞,一條三桅大船可以輕松穿過。

     "告訴他你畫的是什麼。

    ” “我畫的是博物水彩畫,豬尾巴。

    ”塞巴斯蒂安•費歇爾說。

     接下去一年馮喜不再接新單子——他得先“學會”塞巴斯蒂安的技術,再把塞巴斯蒂安的技術傳授給學徒。

    他沒日沒夜地臨摹闆夾裡的東西。

    闆夾主人呢?剃了個好頭,換上紳士的好衫褲,像一個小巧的聖誕樹挂飾那樣吊着詹士褲頭到處晃,不到一個禮拜名号就變成“前途無量的塞寶”,海皮十三夷館無人不識。

     馮喜對那一年的聖誕夜記憶深刻,因為,不僅有花旗國來的樂隊,還有前途無量的塞寶,豁着門牙,歪坐席上,多枝大吊燈璀璨的虹光輕撫他亂糟糟的亞麻色鬃發。

    有什麼好抱怨的?據詹士透露,他和H早有一個驚天宏圖,塞巴斯蒂安帶來了曙光。

     H評價馮喜在植物、礦物(包括貝類)的表現上很有一手,但處理動物像劊子手——“一畫即死"、"把南美土人畫成木頭雕像”。

    趁新年遊宴機會,他們在花地廣收花木,馮喜坐在畫肆二樓花叢間日畫夜畫,直到把金桔葉畫出皮革的反光、把茶花瓣畫出絲絨的柔光、把蝴蝶蘭唇瓣畫出英石的閃光。

    詹士建議用處理花瓣的手法處理帶翅膀的蟲、用處理礦物的手法處理帶殼的蟲,馮喜照做了,終于畫出如綢緞的膜翅、如寶石的鞘翅、如流沙的鱗翅。

    他聽說他們竭盡全力也留不住塞寶。

    四月初一個下午,塞寶漲着一張紅臉晃進畫肆,臉紅是因為竟日酗酒——他腳步浮浮,踢翻了從樓梯口到畫架旁的一溜盆栽,導緻街坊四鄰以為他是醉酒鬧事的水手。

    馮喜花了長得離譜的時間替他解圍、勸人群散開。

    那一天到了最末,塞寶賴在一把圈椅裡,周圍是剛剛打掃出來的空地,“馮,”他說,“我十六歲,沒什麼留得住我,我是操你媽的一顆流星,紐約聖海倫納帝力鴿子島帕勞廣州我一射而過,我樂意照亮你,一點點光芒是我樂意白送你的,你把它變成銀子好嗎?湊合着活吧豬尾巴,我明天就要走了,去找頭白熊畫畫,馮,馮,忘恩負義的小蠡賊,不對我道個謝嗎?” 那就是最後一幕了。

    第二天塞寶搭駁艇去黃埔,從黃埔去馬尼拉。

    又過了兩個禮拜,H差人送了一蘿筐拖泥帶水的植物過來,要求馮喜“畫出活力”。

    之後的一年馮喜供應了五六百張一一那隻占H驚天宏圖的一小部分——合格的圖樣送到工坊制版,雕版累積到一定數目就裝船發去澳門。

    後來馮喜知道同時替H幹活的還有五六人——王芬專畫鳥。

    另有專畫龜鼈的,專畫魚蝦的,等等“馮喜打聽:“這是要做什麼?"H說:“修一部大書,嶺南萬物無所不包。

    ”馮喜小聲講:"這事皇帝才做得 很奇怪的是,盡管塞巴斯蒂安是扇在馮喜臉上的火辣巴掌,臉卻一直心系巴掌。

    馮喜不時會問:“有無塞巴斯蒂安的最新消息?”有一次他得到的回答是“在檀香山”,另一次是“在溫哥華島”,然後是“不知道”、“三聖徒港”和“再回首灣"。

    旁人看來,馮喜對塞巴斯蒂安的關心完全是學徒對師父的關心。

    “實情不是。

    ”馮喜說,"我對塞巴斯蒂安的關心,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之前,是一種嫉恨。

    ”他希望聽見他的死訊,或在某張新聞紙的某個角落讀到他的訃告。

    他害怕聽見他又登上某座火山、發表某種新鳥、加入某個功績顯赫探險隊,“不過,一八二一年五月之後,事情發生了變化。

    ”那年五月,法蘭西廢帝客死天涯,而塞巴斯蒂安和達那厄号一起扛過北緯六十五度的冰風暴(當時馮喜不能理解何為“冰風暴”,詹士解釋說,那是某種和死亡一樣無垠、寒冷、暴戾的東西)并成功橫渡白令海峽。

     極寒之地的塞巴斯蒂安用顔料捕捉一切驚奇。

    無垠、寒冷、暴戾的驚奇,漫天狂卷,又仿佛始終靜止。

    開裂的海上冰原。

    鲸骨栅欄。

    天空凍成一塊巨冰(太陽也被封在冰裡)。

    船廚發瘋跳海,啜一聲撞死在冰上。

    海象肉硬成語,在舷牆上一塊一塊排過去。

    楚科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