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北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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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左手舉金光萬丈聖體匣,面目若觀音,氣勢如修羅。

    打聽才知,畫師已于兩百年前升天。

    從此學徒仔常去畫下久坐,于聖彌額爾怒火金焰中求索畫師精魂。

     我們跑過黑蛭巷。

    混血小樓緊擁着,用傷疤、病變、雕花邊飾訴說。

    我們鑽入城的私處,做賊,别樣不偷,淨偷風色。

    我們翻閱後院、天井、騎樓、矮擋牆。

    趟攏拉起。

    漆成綠色的活頁窗折出引人遐想角度。

    一個婦人坐在月下剪雪茄,突然痛哭起來。

    通花窗。

    明瓦窗。

    彩玻璃窗。

    窗面上詩句。

    醫師出診,拎個大皮箱。

    貓和嶂螂一樣多。

    若有一隻貓無緣無故炸毛就是我們剛巧經過。

    一攤新鮮嘔吐物順着牆壁淌。

    老榕的根網住城。

    城在榕根裡流動,就像魚群拖着漁網前行……突然一陣腥風襲面。

    你看,馮喜擡手一指巷道盡頭,南灣呀。

     南灣躺在那裡,一側斑駁,一側銀白。

    斑駁是沿岸商館,銀白是海面月光。

     馮喜說:我已畫過南灣一千遍。

    他當空指去:那是大清國三角龍旗。

    東望洋山高高聳起,山下嘉思欄修院牢牢擒住灣口。

    我倆跳上石矶,風把近海處醉鬼笑聲吹過來。

    船都阖上翼。

    我看見一條觸版從海上來,契家姐、阿金劃槳,帶個無手蝌蚪仔去鴉洲打翡翠。

     “你知道嗎,”馮喜說,“詹士之所以浪迹天涯,是為逃離他老婆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老、富可敵國。

    手挽手遊曆羅馬之後,詹士逃避伊麗莎白就似逃避毒蛇。

    又因她富可敵國,他一旦離心,就須寰球地逃避。

    他邊逃邊畫,盡享寰球美食美酒、美景美色。

    總而言之,.他的逃亡之旅十分豪華,因他老婆富可敵國。

    他所經地方,他老婆也一一經曆。

    他兩公婆前腳追後腳,玩一個漫漫長寰球捉兒人’遊戲。

    一度那是無盡蜜月:他在前方開路,持續留下足迹、謎面和賬單,他的背影引領她打開世界。

    她總在即将逮住他的一刻再次失去他。

    世上還打更浪漫的事嗎?有一天他逃進海皮——王法規定,番婦不得踏上海皮半步——對他來說,海皮是世間最安定港灣;對她來說,一切結束了。

     我倆跳下石矶往回跑,去亞婆井前地看新鋪的花街破。

    整個街區密擠、飄香,像噗一聲破開大石榴。

    我倆無言爬升,離開街面,深入西望洋山路。

    夜的乳汁濡濕馮喜衫褲,又喂我以迷離的甜蜜。

    他在半山處一堵泥牆前停下——牆有泥味、枯稻梗味、蛇灰味,還有稀薄的陳年尿酸。

    牆上開個門洞,門楣浮雕正在講述一個沒頭沒尾、獅子吃人故事。

    南灣換上一種遙遠孤清面貌,被門洞攝住、框起,帶攜那泥牆跳龍門,從平凡廢墟升遷做無雙奇境。

    我倆背靠門洞坐下。

    他說再向上爬,便是海崖聖母堂和炮台堡。

    又講了葡萄牙鬼與荷蘭鬼的海上大戰、聖母如何像天後一樣顯靈張開鬥篷平靜風暴等諸事,才終于繞回到學徒仔身上。

     ——有一陣,學徒仔對醫院街着迷,常去醫人廟門口看黑衫教士、發病番鬼。

    等到他發現一裡地外還有座 1[粵方言J捉迷藏。

    發瘋寺,就立刻将醫人廟抛棄了。

    那時他後生、無心。

    他跑去瘋堂斜巷盡頭,遠遠看着發瘋寺通花鐵門。

    那鐵門總是鎖起的。

    他遠遠等着,等麻風病人放風,然後貪婪地臨摹那些被風病摧毀的肉身。

    “那時刻,我必定是恢複了乞兒本性,”馮喜說,“似乞兒,似食屍體的禽獸,撲在一種廢墟上搜刮。

    我本性惡啊!.” 他時常回望那個立在鐵門之外的冷血學徒仔,那學徒仔也望他。

    他倆就那樣對望,隔着漫長歲月。

    其實算不上多漫長,不過填充物令人發指地多、雜、亂,就顯得漫長。

    他覺得學徒仔眼神發狠發惡,有時又覺它們空洞。

    他認為自己辜負了他,常感悔恨,總想忏悔。

    忏悔是老師教他的另一門手藝。

    澳門街頭、山頭,幾多十字林立?十字又分門别支,寰球十字鬥鬥打打,哪個可供忏悔?他想要忏悔的事太多。

    他冷血時候,連眼神都是刀。

    他走去闆樟堂。

    闆樟堂前地人情煙火至盛。

    他看人家踢豬、打仔、算命、将骰子擲入酒碗,一隴一隴洋尼姑穿街過巷。

    街口畫肆裡有大量山水挂軸,描繪靜局,描繪落葉要歸的根,但是,他向媽閣山山頭一站,啊呀!内外十字門一眼望穿,海的路,船的夢,哪裡有盡頭! 老師首先教畫神明。

    有一天,學徒仔筆下的天使現出漁民神色,也像被海風吹襲的漁民一樣皺縮、開裂,老師就不再畫神明,轉而畫起風俗、風景。

    老師離群索居,卻要畫商販挑擔、信衆燒香、洋人騎馬,學徒仔不能信服。

    他想求證:風俗、風景在腦海中禁閉太久,豈是不會腐敗的?豈是會像神明一樣,越禁閉,越煥發光彩的? 因此抓了老師所畫媽閣,一口氣跑到媽閣廟前。

    那地方終年熱鬧,香火香霧氤意山腳不散,浪拍石矶,流離浪蕩罟仔和流離浪蕩人衆一樣多。

    有個番鬼突然問他:“你畫的這個?”他搖頭,将畫藏去身後。

    番鬼說:“倒好。

    那不叫畫,那是死肉。

    ” 番鬼跷腳坐在一張畫師椅裡。

    那個詞,“死肉”,正在發揮效用,令他憤怒、好奇。

    漲紅臉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嗎?”他的英文是黃埔港教的。

    又把老師教的零星拉丁詞混在英文裡使。

    “過來看啊,小子番鬼說。

    番鬼的微笑像鞭子抽他的臉。

    他的憤怒和好奇一樣大、越發越大。

    終究還是湊過去,看。

     站在那裡看了一個下午。

     回到茨林圍,照樣準備晚飯。

    吃納豆、鹹菜、清粥。

    納豆包在紮成捆的禾稈草裡,似蛙卵。

    鹹菜在牆角瓦罐裡。

    老師吃得少,吃得快,吃得靜。

     第二天還是跑去媽閣,番鬼無影。

    向剃頭佬打聽,剃頭佬反問:"剃頭嗎?采耳嗎?”隻好坐下采耳。

    後來知道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