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北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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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吹來冬天和帆船。

    涼涼的白銀雨一落,番鬼就在海皮破土出芽、抽枝散葉。

    好景花園埋頭休眠,仆工拾起守墓人的活。

    沒有賓客。

    沒有宴會。

    落葉樹在大片熱帶植物當間星點變黃。

     馮喜反潮流地南下,快步疾行,老遠就揮起一頂怪模樣草帽。

    一個m”o提兩隻皮箱跟着。

    我從蛤蟆堆一躍而起,一身泥水地擁抱他。

    他仍住西翼那間可以望見植物園的客房。

    夜色壓得領角鵑嗚咕發響的時候,我爬牆、敲窗,等他笑眯眯開窗、扶我人屋。

    他會替我潤洗身子,讓我舒舒服服趴在一張大号濕巾上。

    長夜涼爽。

    我要麼看他畫圖,要麼聽他講古。

    馮喜是講古佬中的講古佬,生吞寰球故事,腹中有故事海搖晃。

     那時燈火熄了。

    馮喜側躺在床,水波眼眨啊眨,表面一層光仍未叫風吹破。

    有一種人——馮喜開講——終年向大船上過日辰。

    五年。

    十年廿年。

    後來,人家問他 “來自何方”他再答不出。

    因為一切地方都上了他身。

    他就是海上水手、講古大王。

    ——你估一估?水手答人家。

    人家開始估:裡斯本。

    西西裡。

    倫敦。

    阿姆斯特丹。

    錯。

    錯。

    錯。

    加迪斯。

    錫蘭。

    孟買。

    槟城。

    長崎。

    錯。

    哎全錯。

    人家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兩手一攤坐低,請水手飲杯秫酒你知道嗎,故事是水的一種,故事降落似雨,流轉似江河,儲起似深深井。

    故事力大無比似瀑布,霎時又輕身,似霧水花連蜘蛛網都壓不斷。

    故事走啊,走啊,一朝脫離大地,就變成大海。

     故事有長短、分長幼,向地上行過十萬八千年。

    一切故事終要脫離大地、落入大海去。

    那時刻,風将故事一絲絲牽起,熱故事向上面,凍故事向下面,就算望上去茫茫無邊,仍然有其秩序。

    終年向大海上過日辰的人,你見他寂寞嗎?似乎寂寞,不過,若然真的寂寞,你又如何解釋一班又一班人,世世代代地,不間斷地,仍要向大海去?——實情他是知道,一切故事終要脫離大地、落出去變做大海的。

    所以他不顧一切舂入大海,與故事彙合;他是要活作一個故事,要做萬千故事一份了、永恒流傳。

     就這樣,馮喜把故事褶進我的夢裡。

    他所施展的,- 1"朗姆酒”的粵方言音譯。

    是一種名為“睡前故事”的技藝。

    據說,自古以來,凡有人和燈火之地,就有此種技藝流傳。

    人早早知覺到,故事具有迫害、撫慰、阻吓、激發、謀殺、複活諸種功能。

    有人是天生講古佬。

    有人不得不講,迫于愛、恨或恐懼。

    後來我不再偷偷摸摸爬牆,因為明娜像旋風一樣刮來,吩咐仆人把玻璃缸搬進馮喜客房,又大發奇想,在缸内布置了塘泥、石塊、朽木、水藻和五株小蘆竹——簡言之,布置出一缸迷你濕地。

    她高高興興地吩咐馮喜畫下面貌一新的缸子(和趴在缸底的我),高高興興地差人把畫稿送去廣州,又像旋風一樣刮走了。

     一月過半,又有馮喜的五箱行李送達。

    那之後,他神色發生根本改變。

    一天他突然問我:你想出去兜兜嗎?我問:去何處兜兜?馮喜說:去将澳門大街小巷、風景名勝兜它一兜。

    我說:我不便外出亂走哩。

    馮喜笑說:哎!我完全考慮過,我倆做一并夜遊神,夜出晝伏,避人耳目。

    我大叫:哎呀,那正是跛腳魔鬼和學生哥呀! 我倆一生一共四次夜遊。

    疊亞高鎖不住我倆。

    他的黑眼睛一過子時就阖上。

    塘泥浸沒蘆竹根,肥沃的夢浸沒他的睫毛。

    鳴蟲在草深處合唱,他在夢深處打鼾。

    我倆背着夜風翻過十六柱圍牆,他夢見馬來群島的翠綠山岡。

    我倆憋着笑撞入夜的街巷,是魔鬼和學生哥投落人間的影子。

     馮喜,我的導遊,閉上眼也能在白蟻蛀道般的街巷暢行無阻。

    但他最熟的還要數花王堂區。

    他可以沿順、逆、回、十字、栅欄五種路徑背誦三巴堂前壁浮雕。

    他初到澳門時候年紀尚輕。

    那年一等一寰球大事是法蘭西皇帝流放聖海倫納島。

    若幹年後他在海皮遇見個醉鬼,石灣口音,自稱剛從聖海倫納島還鄉,為廢帝鈎過老鼠、做過花王,不知是真是假。

     是晚秋季節。

    乞兒仔興緻勃勃遊曆了媽閣廟、嘉思欄修院、三巴堂等諸多名勝,終于在茨林圍餓昏。

    “當其時,乞兒仔突然行運,”馮喜說,乞兒仔被一雙手扯起,扶靠上黴迹斑斑牆腳,施以薄粥。

    那雙手,在茨林圍塘氨色水大環境之中,顯得尤其陰白。

     “是誰人的手?” 一個耶稣會士的手。

    不知何故,那人沒有跟随船隊返回長崎或轉戰果阿。

    後來,耶稣會士成了乞兒仔的洋畫啟蒙老師。

     沉默寡言的老師以狹小陋室收容他飄零的肉身,以無垠色彩啟導他光敏的靈魂。

    乞兒仔突然開展一種驚人生活,一種尚未定型生活,他深知質變已經降臨:乞兒仔就此變化學徒仔。

     “我能明白。

    ”我說。

     小屋之中,懸挂于西南方位的《聖方濟升天》尤其令學徒仔人迷:客死異鄉的番鬼,血色盡失的手,被攥緊的木十字,枯稿眼球上遲遲不願熄滅的最後一抹生機;背景是大海水——簡簡單單的大海水,令天國或天空退卻的大海水;五艘收了帆的多桅船随意泊着;一束光不是從上方,而是從遠方進入。

     學徒仔盯着畫面問了又問:"這番鬼當真死在上川島?台山對出的上川島?”學徒仔大大地驚訝,繼而深深地困惑:畫中人竟死得這樣近。

    生得那樣遠,死卻這樣近。

    是什麼誘人遠生近死?是神明?是大海水?有時他恍惚,相信神明即是大海,大海即是神明。

     有一天,學徒仔跟随老師深入三巴堂的幽暗髒腑,毫無預兆地,被一幅《聖彌額爾大王殺鬼》錘扁。

    那聖彌額爾大王足有七尺五高,背生大鵬金翅,右手捉火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