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安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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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鎖鍊總讓我比小人孩先一步離開。

    Aurcvoir!小人孩齊聲說。

    Adeus!Adeus!小人孩朗聲說。

    Ateamanha!天光黯淡了。

    睡蓮收攏了花房。

     那些小人孩向我記憶深處投去似花香的光,讓記憶深處的仔女又遊了起來。

    記憶深處已是浸大水,水光袅袅,億萬隻大水蟻追着光飛。

    所有小人孩當中最像礦石的那個,茉莉•鐘斯,向我伸手,“牽我,”茉莉•鐘斯說,那時小人孩的葡萄牙話有多好我的葡萄牙話就有多好。

    茉莉•鐘斯的手硬擠進我害羞的右爪,“我們走J她說。

    那是兩堂課之間的時段。

    我和她都知道我倆哪兒也去不了,卻還是走了起來——我跟着她,她牽着我的爪子而不是我的鎖鍊。

    我的鎖鍊一時仿佛暴斃,又或是終于回歸本分:貼地,蛇行。

    我對茉莉•鐘斯的小人手釋放了些許強力膠。

     茉莉•鐘斯牽着我,遊曆花池、睡蓮池和背襯蕉科植物的花窗。

    在一嘟噜孤芳自賞的樹蘭下面,早熟的小人孩向我傾訴學業上的小小煩惱:“那些家夥怎麼一會兒公、一會兒母的?為什麼大海在葡萄牙話裡是公的,跑去法蘭西話裡突然就變母了?” 我死要面子,絕口不提我也深陷同一個泥潭;硬着頭皮敷衍說:“變幻莫測是那大海。

    "茉莉•鐘斯顯然不買賬。

    我隻好簡單複述我的親身經曆一每次講一段,一共講了十五天。

    茉莉•鐘斯聽得目瞪口呆,非常渴望拜訪那個能為大海做理學檢查的人。

     有時我到鳥舍去。

    鳥舍大得不像話,有單間、套間、通鋪、連廊、康樂室(鳥用)、泳池、保安貓(一隻玳瑁,一隻三花,都老得成精,一東一西據守地盤,輕易不碰面)、叢林、假山、瀑布、“隔離室”、三十扇門和一座紅頂八角塔樓;有漫長筆直通路,可供四隻翠鳥同時沖刺;有肥沃的淤泥層供貝類繁衍,而貝類是為長咀的鹄、鹉、鹭準備的,它們的細腿也需要淤泥撫慰。

    一個旅行推銷員從東門進去,遍訪每一位鳥房客再回到東門,需要二十五個小時。

     十五個來自五湖四海的鳥信如履薄冰地伺候鳥房客——錫蘭兄弟日日為黃胸織布鳥的建築傑作彈塵;極南之地的土著屈尊給華麗琴鳥唱和聲,為緞藍園丁鳥設計藍色尋寶遊戲和配套的藍色謎語;紹納人騎着彼時澳門唯一一頭鴕鳥威風凜凜地閑逛。

     唯有晨昏時分,鳥信們什麼也不幹。

    那時千鳥之歌響徹天地,離鄉别井的孤兒靜立,在歌裡尋找故鄉天空轉瞬即逝的顔彩。

    故鄉之鳥是他們此生最後的故鄉。

    他們撫摸鳥羽一如撫摸斑斓故土,守護鳥一如守護僅存的篝火。

    他們已知長夜無盡。

     入夥的新鳥總比擡走的死鳥多。

    撲在寰球航道上吸血的亡命徒,排着隊給H送鳥——使生命充滿航道縱橫的海洋’!——唱着,拉扯帆索。

    他們偷訛拐騙搶,從世界的黎明大合唱裡偷走一隻鳥,從篝火邊偷走一個紹納人、一個侯琵人、一個豬仔,從三角洲、平原、厚厚的針葉華蓋底下偷這偷那。

    他們從好端端的錦繡圖偷扯金線。

    一根。

    又一根。

    鳥暈船嗎?鳥不僅暈船,還暈馬車、牛車、轎子、擔子,活下來最好,死掉了也行,“生意人總能找到标本師”,活鳥送進鳥舍,死鳥送去柴房(綽号“天譴之家”)——就着狹窄的轉梯爬上柴房閣樓,标本師傅老鄭的駝背率先出現,然後是他的無鹫頸、雞爪手。

    他臉皮又松又皺,呈現意味深長的蒼藍色。

    後來人家不再叫他老鄭,改叫烏腳老鄭。

    一八六二年,烏腳老鄭死于碑中毒。

     1弓|自盧克萊修(TitusLucretiusCams,前99—前55)《物性論》。

     每個禮拜有那麼三四天,一個後生仔不言不語,步行至鳥舍作畫,有時進籠,有時不進。

    我問馮喜這是什麼人?馮喜說這是寫鳥高手王芬。

    我說比你還高?馮喜笑笑。

    寫鳥高手王芬像麻鷹盯死被寫之鳥,一盯就是一個時辰。

    寫鳥高手王芬從不着急落筆。

    馮喜說:我孱弱、性軟,擅長草木、靜物,遇上生猛野物,必然輸陣。

     我問:寫鳥高手王芬哩? 馮喜說:王芬眼中有冷箭。

    王芬用九分時間看鳥,再用一分時間寫鳥。

    王芬是望廈村打獵人細仔,自幼獨步深林,以目射鳥。

    王芬以目拆散羽毛、羽絨、皮肉筋骨,向紛紛然虛像之中找尋那隻典型的鳥。

     我站在一旁看王芬,隻見王芬久久鷹視一隻遊隼,要逼出它羽皮之下的典型靈魂。

    我心中恐懼,掉頭就走。

    第二日我又去看。

    王芬未曾轉睛,而遊隼已是加倍地虛脫。

    我同情那動物,壯膽大喝:王芬!王芬翻轉頭來,眼中同時射出兩發火箭,一發射向我初生之時,一發射向我彌留之際。

    被火光照亮的景象吓得我後腳一軟,幸虧疊亞高一個箭步,将我撈起。

    事後我連發十夜噩夢,不敢再靠近王芬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