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人十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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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濕氣上行,就會發一種蛇灰夢。

    在蛇灰夢裡,世界是連綿無盡蛇灰丘陵。

    天空陰白,蛇灰筆直落下,四圍無聲音。

    總會向南望。

    一旦向南望,蛇灰的山丘就分讓開,露出灰茫茫好景花園。

     那也是很靜的。

    顔色黯淡了。

    鳥舍埋在淺灰裡。

    成百上千隻禽鳥披着灰,默不作聲像标本。

    我的老友,那隻雄冠鸾,望定南方,對我視若無睹。

    綠漆活頁窗一扇扇支起,仿佛烈日當空時候。

    蛭灰填平湖床,還不止,還要堆出山頭。

    樹林披灰,變絨毛獸群。

     1《澳門紀略》「‘澳門南有四山離立,海水縱橫貫其中成十字,日十字門。

    ” 沒有人了。

    一個人都無。

    植物園三千盆栽靜英英淋灰。

    我不同尋常地幹燥“爬行灰上無聲音,痕迹也無,宅門大敞,蛇灰紛至沓來,摹仿四海賓客,無始無終無聲無息宴遊。

     母親找見我時,一股暖流正馱我去瓊州海峽。

    金光萬丈的死神已将我烤至半熟,後腦緻命傷口大綻。

    一群大眼蜩連日随行,啄那血肉花蔭,又啄我眼球、腦髓和大腑,啄得我頭殼淨剩白骨。

    這麼說吧:我已經死了個透,在母親終于找到我的時候。

     母親長長歎氣。

    風暴雲翻滾,母親自雲中伸手。

    大海哀嚎,雷霆紛落。

    母親一手舀起我像舀起一顆粕米。

    母親的手是老匠人的手,刻滿緘默的渦旋。

    在母親的巨手之心,綠騎士如何複活我便如何複活。

    假如你索要更多細節,以下是我僅能透露的:仿佛蒙受了某種奇恥大辱,母親震怒,一腳踹我進複生者隊列。

    隊列裡已經站着白雪公主、哪吒、阿多尼斯、睡美人、忠實的約翰尼斯,還有些個實在認不出。

    我的造型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因為隊列裡個個都寒珍得要死——已經死了實際上——渾身血污的,四肢盡斷的,敞着四個釘眼子外加一道緻命血口的,帶豬蹄印的,稀碎的,中毒的……個個垂頭喪氣腹眉奔眼。

    我向前張望,隻見隊首鑽進一個。

    形門洞——嘉年華風格,一圈五顔六色燈泡滋滋作響,豔粉色氯氣燈管拼出兩排大字: 複活區 源::*#:1創然純魔法,絕無副作用:1・*:**: 蛙被沖上沙灘。

    所伏位置,距離西邊媽閣廟一裡,距離東邊海崖聖母堂亦是一裡,因此救蛙一命的是天後還是聖母,就難講。

    兩個打漁佬将蛙鏟進漁網,擡去聖母堂。

    聖母堂建在西望洋山頂,山路委曲,登堂不易。

    之所以擡去聖母堂,皆因媽閣廟無有收養難民的傳統——從來棄嬰、乞兒、怪胎、廢柴,都向聖母膝下躺。

    由聖母堂到風順堂、闆樟堂、三巴堂、發瘋寺、花王堂一路向北,世間邊緣人蹒跚呼号、大排長龍。

     兩個打漁佬将蛙向階梯口一抛,收卷漁網,抹汗,落山返歸。

    那日是禮拜四。

    那時聖母堂鐘樓頂風向标,是鑄銅海洋之星、天球儀和魚尾風信旗組合,風信旗尾吱吱嘎嘎指西南。

     靜思花圃裡,海星聖母一邊望洋,一邊望蛙。

    海星聖母腳踩大柱、浪花和拱背海獸,懷抱三桅大帆船。

    她照拂蛙發夢呀。

    于是蛙發夢。

    夢中落雨,雨水滴濕魚尾葵。

    靜思花圃裡盡是蒲葵、木棉、魚尾葵,還有一座粗石十字、一口粗石淺池。

    入内做功課的助祭仔撞見蛙,吓得兩腳發軟,當即跑去報告神甫。

     “花圃有怪物!”助祭仔說,"看着像巴力!” “一派胡言,”神甫放下單柄眼鏡,握柄是一段象牙,底端鑲顆紅寶石,“我等如何可知巴力看着像什麼。

    ” 助祭仔提了燈,領神甫去看怪物。

    雨綿綿落。

    神甫探身看去,"上主啊,”神甫皺眉說,“一頭從硫磺鹽鹵地溜出來的大蟾除 助祭仔問:“死了?” 神甫說:“一息尚存。

    ” 助祭仔問:"這是上主的偉績,抑或撒旦的詭計?” 神甫即刻陷入奇異沉思。

    助祭仔靜立等待,又忍不住偷看不速怪客。

    正偷看,聽見神甫吩咐:“不管你近日領什麼功課,全部宕停。

    我要你獨獨地、全力地照顧這頭大蟾捺。

    靜思花圃即時封鎖,由你保管鑰匙。

    ” 助祭仔隻管點頭。

     “我還要你原地起誓,對這事徹底保密、絕口不提。

    ” 助祭仔便對海星聖母像立了重誓。

    蛙被搬進石池,浸以淺淺雨水。

    神甫鑽進俯瞰山丘大海的辦公室寫起信來。

    他趕在晨禱鐘敲響之前,以莊嚴字迹、寡淡措辭寫完五封短箋——都是糅酸鐵墨、亞麻紙、榄形火漆緘封。

    五封短箋乘革魯賓飛行,一眨眼就躺在最令上主滿意的所在。

    蛙的夢裡仍是綿綿慢慢落雨。

    神甫隻需靜待神恩臨頭。

     靜思花圃果然封鎖。

    助祭仔日夜照料着蛙,寸步不離。

    夜深時候,那混血孩子總忍不住跪在十字架下、粗石池沿,贊頌主的大能并流下淚來。

    他認為滿天繁星和蛙背疣子同樣壯闊優美,而蛙的第二層眼皮深奧精微如同《聖經》本身。

    他初次親吻蛙爪,品嘗到青橄榄滋味;第二次親吻蛙爪,青橄榄味竟意外變墨香。

    他差點就要從蛙爪纖細的裂縫底下發見造物的真相,幸好陸續造訪的貴客叫停了他的天路曆程。

    (感謝上主!) 花旗人來得最早,也最年輕——簡直太年輕了,薯頭薯腦,不識規矩。

    花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