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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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聲浪漸大時,剃頭佬就挑擔行人廣場,到正對六要行的大榕底停住。

    大榕枝葉根須茂茂然,做成廣場唯一公共涼亭。

    剃頭佬卸擔,将剃頭櫃、面盆座嚴正擺好,從剃頭櫃内取剃刀、手鏡、布巾、番視、篦梳一幹拉雜,排列齊整。

    剃頭佬倚着剃頭櫃等,對迎面而來無論誰人都招呼:“阿官,采耳嗎?” 人家不睬他,蕩走了。

    他又倚返去。

    日頭在天上劃個弧,他跟着大榕影移去西,移去東。

    魚佬、岑婆粥那些人,專挑日正時分竄上廣場擺檔,擺得一陣是一陣,差人有時理有時不理。

    最狼一次,岑婆粥被打斷腳骨,無影無蹤。

    剃頭佬以為她死了,不料兩個月後又挑個粥檔上來,人變矮、變跛而已。

    一條髀I、一條臂,丢了就丢了,人活着似檐蛇>甲萬3師傅、補鎮佬匿在暗用.等到事仔找上門,就拎起架嶂跟入夷館做工夫。

    幹手淨腳,潇灑。

     “采耳嗎?"剃頭佬發問。

    剃頭佬心很定的,因他交足平安錢。

    細春照直走來。

    買辦牌照,一件木方仔,自腰間垂落,被他大腿來回地撞。

    不要覺得煩。

    正正是要這樣。

    是要這樣,時時刻刻記憶、公告着買辦牌照的存在,記憶、公告着為它付過的血、淚、汗。

    剃頭佬抻直布巾彈櫃面:"春爺坐。

    "細春坐穩,剃頭佬遞手鏡過去。

    細春裝臉入鏡。

    “老啰,”他想。

    剃頭佬燒滾水、熱布巾、醒剃刀。

     随口地講:"春爺,近日有乜趣聞?” 1[粵方言]大腿。

     2[粵方言]壁虎。

     3"cabinet"的粵方言音譯,時人稱保險櫃、保險箱為“甲萬”,亦寫作“夾萬”。

     細春阖上眼,聽頸骨節節放松。

    說:“諸事八卦 剃頭佬落力做,喘聲說:“嘻,多個消息多條命呀。

    ” 細春由得他松肩打背。

    聽自己胸腹共鳴,想:“這件白骨人皮鼓。

    “順應鼓聲,回味一些流沙時光:緩緩收窄的水道,緩緩擴充的沙田。

    船戶綿密密漂一層。

    乜都有。

    豬欄,羊欄,雞籠,鴨一群群遊去,屠夫斬豬頭,一抛,腌肉師傅水光上曬肉,一格格水上通菜田,豆腐西施磨豆腐,五金雜貨,杉木順水漂,糞船竟日打轉。

    那些水體、骨骼、組織,那些無親無故勞碌人,天南水北,聚結暫時,個個面上無情,做足沖殺準備。

    細春閉目遙望,一身輕松。

     剃頭佬将清眼目、放髓、活血等等十六樣工夫逐一做齊,再滾一水布巾壓眼。

    說:“春爺,妥當了。

    ”細春照手鏡、起身。

    剃頭佬為細春掃身、掃背。

    細春付廿個銅闆,将油光水亮長辮抛去身後,向來時路大步走。

    剃頭佬高叫“盛惠,得閑過來坐”,用布巾曜曜聲拂心口、大髀,拂剃頭櫃面,拂櫃腳、地面。

     六要行1号底樓庫房裡,一個番鬼在制标本。

    拖泥帶水的野生山草統一送至後院井邊洗滌,和大菜蕾一齊停幹水。

    盡管都被稱作植物,命途卻殊異:大菜蕾要進大瓦缸,先被鹽戕害,再被胃液戕害;野生山草則’去庫房,排好隊,按部就班,為跻身不朽做準備。

    庫房極幹燥。

    人頗費了些心力智力忤逆天然、維持那種罕見的幹燥。

     誰發明了貨架?貨架可以無限精縮下去,也可以無限擴張開來。

    貨架繁殖,成為庫房。

    船則是流動貨架。

    你站去海皮邊緣望一望:多少貨架正在順風漂流、泊岸繁殖。

    貨架上擺着貨,一種被人判定為有價又有市的東西。

    可能是任何東西,隻要有人買、有人賣。

    萬物被标價。

    你我被标價。

    有一些貨貼了封條,封條上印着那些年随處可見的公司桃心唆頭:心頂插把匕首(番鬼财神墨丘利的發财法寶);心田劈分四格,依次擺進番文KE、/、C。

    天涯海角,桃心陵頭浩蕩流通:一柄柄匕首,一顆顆血肉之心。

     我對六亶行很熟了。

    整幢大樓方方直直,靜靜碇泊,哪裡也不去。

    我熟悉它每個角落、每時刻光線。

    我學會從樓梯口木殼落地鐘的鍍金臉上讀時間,讀一種圓薄的、被無限均分的新型時間。

    于是時間的消逝不再尾随以星火或香氣。

    我吞下一隻懷表,認識了數學。

    六個半鐘頭後,懷表在我的屎糊裡探出半張滴答作響的臉,而野性的、渾渾然扭動不息的萬物一夜之間披上了金黃刻度。

     我曾闖入廚房一通豪吞,那是心眼、喉嚨眼和屁眼都大開的時機:上吞下洩。

    他們在我脹破肚皮或葬身屎海之前趕到,又花費兩天兩夜清理災難現場。

    細春向H抱怨說,我足足糟蹋了一艘五十人船半個月的食用,H報以快活的大笑。

     閑暇時候,馮喜總帶我入中庭散步。

    起初,那座被木頭、磚塊囚禁的小小叢林令我吃驚。

    我想,籠子是無處不在的。

    有人就有籠。

    籠子可以是籠子、屋子、船、廣場、一座城、一句話。

    人執著地把東西關進籠子,像是一種癖好,一種強迫症。

    如果籠子足夠大,人還要關太陽、關月亮,然後指導它們抱對哩。

    依我之見,萬事萬物都應盡快精進籠中生活的本領。

    因此,我一見中庭花園并其中适應良好的花木,就立刻動起拜師學藝的念頭。

     高高的屋頂缥藍色。

    長龍樣的樓梯繞着中庭層層盤旋上去,盤出個回字。

    有時我一個飛跳,黏緊樓梯外壁俯瞰中庭叢林。

    從那個角度(用馮喜的話說,就是神爺火華巡視世界的角度)望下去,植物呈現新奇面貌:對稱的圓、橢圓、三角、星星、六邊形或八邊形,讓我想起二樓歐羅巴大巴紮貨架上的蜂房、海星、寶石和海膽硬殼。

     馮喜說:“大地既是植物的生基,也是植物的監牢,有人是植物性的,終生受困于大地,”我倆行過開不出花的印度檸檬、佛手和橙樹,一個事仔從大木桶舀水澆花,”還有人似魚,似水流柴,"馮喜說,“脫離大地,順水而行,發往各處,和受困的植物相逢。

    ”澆水事仔的長辮沾了水珠垂在泥裡。

    馮喜說:"你不應退化做植物,不應浪費水流柴的天分。

    你曾住船上,但你的船被河岸鎖緊。

    戴钺铐的船還算船嗎?不過是另一種花樣的木地闆。

    你不應浪費天分。

    你在怕什麼?” ■後院井邊,我看事仔收拾蛇瓜、球蘭、雞屎藤。

    有人捧一盤蘋婆果過來叫他們洗。

    一個事仔說:“這不就是蘋婆麼,有什麼可稀奇的。

    ”來人隻重複:“洗淨,入冊。

    ”他們把紅蕉花大卸八件,整整齊齊排在托盤底,送去給馮喜畫,所費工夫堪比細細拆散九層寶塔。

    試茶房裡,茶葉秤盤輕響,茶師口中什麼娥眉珠蘭、頭春二春、五斤箱十斤箱吟吟哦哦。

    茶葉味怪,越聞越香。

     制标本似做殓工。

    病葉剪去,壞莖剪去,根系修剪爽利,使那植物死屍幹幹爽爽、靓靓淨淨。

    有人是植物性的。

    搬來标本台紙,兩張一組,夾起植物死屍。

    個陣你陰司條路且長行,你陰路好行啊!植物靜靜平躺。

    它們此生所經薄露、陣雨和洪水仍未幹透,仍在體内環遊,是舊怨和遺夢,是朦胧的不甘。

    它們陰魂不散。

    因此要超度,要壓頂,要給這套紙片棺材再上一層夾闆,繞繩三圈,扯緊,紮實,使它們永世不得伸張,使舊怨、遺夢、不甘無聲蒸發。

     "你在怕什麼?” ——我怕大棒,頭粗尾細兩截紅,握在差人手,即興揮起,即興落下,骨碎在肉中,血濺在街頭。

    我怕絞架,還記得猴年馬月海皮廣場公演絞刑,船艇密密麻麻擠在江面看。

    我怕講官話的人,他講什麼我聽不懂,他像要煎我皮、拆我骨、吃我血肉,又像要把我高高架起、叩我拜我。

    我怕風飓向水上行,年年殺人,殺好人,殺我親愛的人。

    我怕契家姐,又怕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