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泡泡

關燈
“你考慮幫他辦出院手續嗎?有的病人希望最後能在家裡。

    ” 我沉吟片刻,“家人沒人照顧。

    尤其這幾個月,館裡最忙的時候。

    我也騰不出手。

    ” 醫生拍拍我的肩膀,表示理解,“要不,你再去黑市想想辦法?” 在任何國家,時間都屬于特供商品。

    由政府統一收購,控制産量,提取時間的尖端科技隻由極少數科學家掌握。

    一罐一年容量的純正時間罐頭,價格相當于普通人十年的薪水,這是隻有金字塔尖的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我從沒見過真正的時間罐頭,我周圍的人也沒有。

    但在黑市,有不少所謂的民科自行研發的仿制時間罐頭,這種交易當然是地下的,價錢也高得吓人,但比政府渠道的還是便宜不少。

     因為是非法交易,時間罐頭的品質注定良莠不齊。

    那些買到假貨的,或者使用後疑心劑量不足的也不敢報警,有人私下去找賣家算賬,都被打了回來。

    很快,這一行當就被黑社會把持。

    高額利潤加暴力維系,天然是黑社會屬性的行業,比毒品還好賺。

    他們不斷推出不同劑量、不同品牌和不同包裝的時間罐頭。

    這些罐頭真真假假,但為了那點可能的療效,依然有人铤而走險。

     時間罐頭的問世說來話長。

    随着醫療科技的發展,人類突破了壽命限制,越活越長,他們面臨一個系統性的bug,刨除掉那些實在活膩歪了的人自尋死路之外,絕大多數人還是不肯輕易死掉。

    曾經嫌生育太麻煩的年輕人,現在也樂得生幾個孩子來玩玩。

    畢竟,當你有永恒的時間可供揮霍,孩子就不再是侵蝕,反而成了一種消遣。

    死亡率下降,生育率上升,地球上的資源迅速匮乏,星際擴張又一直不太順利。

    人們開始醒悟到,如果說在此之前千萬年的人類曆史,都是一部分人奴役另一部分人,那在此之後的曆史,恐怕一部分人必須得去殺掉另外一部分人了。

     永生技術因此被封存了起來,這被視為全球科技史按下了一個暫停鍵。

    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

    全世界的報紙,用不同的語種發出了天問,《我們還希望科技繼續進步嗎?》。

    另有很多相關的争論,讓大家吵破了頭。

    在一連串混亂之後,人們達成了基本共識:永生是個好東西,但永生一旦普及,就成了壞東西,科學帶來的其他東西也是這樣,比如核武器,比如基因編輯,比如AI…… 聯合國全球大會投票決定,科學可以繼續發展,但是科技的普及和應用,必須慎之又慎。

    科技成為各國政府重點把控的行業,比軍工行業還要機密和顯要。

    日常生活的科技水平,人們選擇了退步,各國統一調整回2019年5月。

    在這個時間點之後研發出來的任何新技術,投入民用之前都必須進行反複論證和多次全民公投,隻有那些确保對絕大多數人有利的技術才有可能進入實際應用,同時國家元首還擁有一票否決權。

     他們設計了一系列程序正義又極度繁冗的流程,來保障這一系統行之有效。

    “把科學關進籠子!”人們叫嚣着。

    所有民間科研機構全部被收歸國有,私自從事科研被定義為違法。

    科學再次成為了少數人的特權——那個曾經為人類帶來過巨大進步、便利、平等和自由的科學。

     總有人想偷偷長生不老,位高權重的政要、富可敵國的企業家、還有那些直接掌握這一技術的科學家們,他們忍不住要給自己開小竈,于是人們又設計出一大套互相監督和懲罰的機制。

    隻有那些飽受愛戴的人物才能得到局部翻盤的機會。

    上個月某個聲音如同天籁的女歌手就通過了全民公投,得到了基因重組以延長壽命的機會,但每人擁有這樣的機會不得超過兩次。

     就在這時,時間罐頭被秘密發明了出來。

    當然,政府封鎖了消息,人民一開始并不知情。

    直到黑市上出現了仿制品,大家才發現竟然有這樣的好東西。

     品名:時間罐頭 容量:一年 功能與主治:為使用者提供與容量相對應長度的時間體驗,從而達到間接延長生命之功效。

     性狀:無色無臭,使用時為噴霧狀,瞬間消弭。

     使用方法:用産品附帶的生物電極貼片置于左右太陽穴和前額葉,打開産品頂端的安全閥門,拔出噴頭,在使用者頭頂部,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輕噴,噴完後産品會發出提示音。

    可以一次噴完,也可視使用需要分多次噴完。

     保存:請在密閉陰涼處避光存放,開封後請盡快用完。

     副作用:經動物臨床測試未發現明顯毒副作用。

     時間罐頭的說明書,像一切可疑的保健品那樣語焉不詳。

    不妨讓我們舉個具體例子吧:如果你今年40歲,而你此生的壽命原本應該是96歲,如果你有本事買通作弊,偷偷給自己用上永生技術,那麼你90歲之後就會活在懷疑和監視之中,活過100歲馬上會被檢舉揭發,接受審判,處以酷刑。

    可如果你在40歲這年消費了一罐容量為一年的時間罐頭,你并不會為此增壽到97歲,但是你40歲的這一年會過得悠長而緩慢,每一天都無比從容,一年裡抵得别人兩年的體驗。

    換言之,時間在你40歲的這一年變慢了,這種變慢,僅你可見。

     你當然也可以購買更小的劑量,那樣總價會更便宜。

    如果你買一個星期的量,那你的一個星期會有14天,如果你購買一天的量,你在那一天裡會有48個小時。

     世俗意義上對所有人都有效的時間,不過是一種刻度而已。

    一直以來,我們對時間都存在諸多誤解,其中最常見的一種,就是以為時間像直線一樣流淌。

    那麼,使用了時間罐頭之後的時光,就相當于變成了兩點之間的一條曲線,曲線跟線段相減,多出來的那部分,就是你賺得的福利。

     垂死的老人,用時間罐頭增加了自己跟親人相處的體驗。

    臨時抱佛腳的考生,買了時間罐頭,好多背一會兒英語單詞。

    終于鼓起勇氣約會的羞澀男孩,出門前像噴香水一樣給自己噴了時間罐頭,跟意中人對視的每一秒鐘,都像慢鏡頭那麼意味深長:一颦,一笑,心裡面突如其來的一甜,慢鏡頭裡所提供的充足思考時間甚至治愈了他的口吃。

     為了秘密制造時間罐頭,政府鼓勵窮人們出賣他們的時間,他們開出了很好的收購價格,人們趨之若鹜。

    但這種時間的萃取技術到底是怎麼實現的卻始終是個謎。

    表面上窮人們的壽命并沒有因此縮短,可他們每一天裡的有效時間卻暗中消失了。

    富有之人優哉遊哉,長日如小年,貧寒之人忙忙碌碌,彈指一揮間。

     集賢街曾經是這座城市的糧食果蔬和水産集散地,現在是貧民窟。

    魚蝦攤位不見了,但腥臭味道已經滲透進了街巷的毛孔。

    一到下雨,這裡就污水橫流,人們不得不穿上套鞋,掩鼻而行。

    四周招牌林立,幾乎每一個平方米上都開着店面,這些店彼此增生的樣子仿佛一朵朵暗綠色的西蘭花。

     人行道很窄,一個穿着緊身裙的女人走過,我剛想側身讓她,她的胯已經蹭上了我的。

    她嬌笑半聲,向我投來了待沽的一瞥,卷翹的假睫毛是彩虹色的。

     玫紅色的按摩院,洗頭房,理發店,美甲店,超市,貨币兌換,銀行,藥店,水果攤,算命攤子,菜場,點心店,茶葉行,刀具店,酒莊,幹貨行,參茸燕窩館,戲院,鞋店,金銀首飾鋪,假發店,美妝店,私家偵探社,律所,牙醫門診,正骨中心,讨債公司,打手直營店,器官專賣店,刺青店,樂器行,肉鋪,瑜伽館,婚紗禮服店,香料行,布店,鐘表行,米店,服裝店,小型賭檔,當鋪,保齡球館,健身房,膠囊旅店,鐘點房,書店,成人玩具店,兒童玩具店,内衣店,催眠師工作室,酒吧,迪廳,遊戲廳,卡拉OK,棋牌室,歌舞廳,電影院,二手服裝店,舊貨行,唱片店,電子産品市集……一個人一生中需要的所有東西,不出方圓一公裡全部可以辦齊。

    凡所應有,無所不有,而且價廉物不美。

     唯一物超所值的是大大小小的食肆,這裡價格平,客人多,食材流通快,所以格外新鮮味美。

    曾有好事者專門整理過集賢街“天堂蒼蠅館子排行榜”,出了詳細的3D手繪地圖,在各大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連本國元首和外國元首都按圖索骥,親自來吃點心,人氣一時無兩。

    這裡就是美食的天堂,天使們揮動着蒼蠅翅膀。

     但是,哪裡有賣時間罐頭的呢? “時間罐頭我可不知道,不過我這兒賣另外一種容器。

    ”彩虹睫毛妹妹已經用手指頭在繞我的領帶了。

     我們耳鬓厮磨,我輕輕地對着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她聽聞後臉色大變,一把把我推開,“滾!” 我不滾。

    我還黏着她。

    “你不是有什麼容器要賣嗎,拿我看看?” 她咬牙切齒地指了一個方向,“往東走,香蘭讨債公司樓上。

    ” 于是我把領帶正了正,轉身往東邊去了。

     香蘭讨債公司,看起來就跟健身房一樣陽光,一大排透明落地窗,裡面擺滿了健身器材,過路的人都能看見,一衆彪形大漢在當窗表演跑步和撸鐵。

     落地窗兩邊貼着對聯,字寫得相當娟秀文雅。

    上聯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下聯是:香蘭一怒,血流成河。

     我一邊疑惑着讨債公司竟然起了這麼娘炮的名字,一邊按下了電梯按鈕。

    電梯毫無反應。

    我又試了試,還是不行,隻好從安全樓梯往上爬。

    二樓是一家賣美發用品的商店,櫥窗裡滿滿一整面牆各色各樣的發膠發蠟,三樓是一家定做男士西服的裁縫店,四樓是串店,一排人埋頭苦吃,店裡飄出濃重的椒麻油氣味,連地闆都滑膩膩的,有點粘鞋。

    五樓是一家成功學培訓機構,公司前台架着一尊紅色戰鼓,旌旗飄飄,印着“不成功,便成鬼”。

    旗子下面坐了一個瘦子,身上穿的西裝明顯就是在三樓做的。

    六樓玻璃門緊鎖,裡面人去樓空,一個辦公隔斷被推倒在地上。

    此刻我已經爬到頂樓了,沒有一家像賣時間罐頭的。

    我甚至爬上天台看了看,天台上有不少煙頭,幾盆枯死的花,從這裡俯瞰彎彎曲曲的集賢街,就像一挂大腸,盤在城市的下腹部。

     天台上風很大,把頭發吹得亂糟糟的,我捋了一下頭發,突然開了竅,轉身往樓下走去。

    我怎麼這麼笨呢? 二樓的發膠店裡坐了一個光頭,真是近水樓台辜負了這滿屏的好發膠,他的下嘴唇很厚,脖子處好幾道褶挂下來,像一隻忠誠的沙皮狗。

     “先生買發膠嗎?”他兩手交握,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想看看,你們有沒有,嗯,那種特殊的發膠。

    ”我舉起手來,做出在頭頂處噴灑的動作。

     他看着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有一瞬間,我懷疑我還是找錯了地方。

    我們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光頭摸摸自己的脖子,然後伸起一隻手指頭,恍然大悟似的說了一句,啊哈。

     這時,一個細眉細眼的溜肩美人從内室走了出來,穿一件改良麻紗旗袍,弱不禁風,拎一隻黑色的塑膠袋,雪白的手腕細得好像要被塑膠袋拉斷了。

    沙皮狗馬上站了起來,滿面堆笑。

    女人也笑吟吟地看看沙皮狗,又看看我,說,呦,又有生意?沙皮狗慌忙丢下我,送女人一路走出去。

    我聽見他說,慢走啊香蘭姐。

     回來以後,沙皮狗明顯放松許多,直接問我,多大劑量的?我猶豫一下,說,沒來過你們家,先來個三月裝吧,我試試貨。

     沙皮狗點點頭,又問,是第一次用吧?我不置可否,眼睛在架子上看來看去。

    沙皮狗接着說,不建議這樣買,如果需要三個月,建議買單月裝的,買三罐。

    分散使用,時間分配更勻質,現在還有新出的緩釋版和平行版。

    他帶我看貨,滿滿一貨架的發膠,大概都是時間罐頭。

    我不知道平行版是啥意思,正待細問,突然一群警察制服的人從店外包抄過來。

     沙皮狗很有經驗,他飛快地在櫃台下面按了一個鍵,然後就迎上去跟警察周旋。

    警察應是早就摸清了情況,已經在搜查發膠貨架。

    一個小警官很有把握地抓起一罐造型發膠,一按噴嘴,怪叫半聲,還真是強力發膠噴進了眼睛。

    其他警察急了,抓起罐頭查看,趁機一起亂噴,地上很快被扔得一片狼藉,刺鼻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

    奇了,貨架上每一罐竟都是如假包換的發膠。

     沙皮狗叫屈連天,他捧出往來貨單,向警察自證清白。

    我趁亂悄悄向門口退去,購買時間罐頭也是犯法的,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退出店門之後,我馬上從安全樓梯往下跑,這身西裝平時上班挺合身,這時卻緊得礙事,每一步都像被人扯着,皮鞋底也太硬,在樓梯上撞出很響的聲音,像打了馬掌。

    有一層台階上我還滑了一下,差點跌下去,我覺得每一個警察應該都能聽見我溜了,似乎他們正在我身後追來。

     跑過一樓落地玻璃窗,我愣了一下,扭頭一看,正是剛才那個彩虹妹妹,她正急切地跟香蘭姐說着什麼,隔着玻璃窗看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脫水的魚。

    她也看到了我,一隻手隔窗對我指來。

     就是他! 我叫苦不疊,趕緊發足狂奔。

    雖然隻有一秒,但我相信我已經看到了香蘭姐眼中的寒光。

    香蘭一怒,血流成河。

     之前的恐懼現在成真了,我身後真的有人追來了,不是警察,是三個彪形大漢。

    我口腔裡彌漫出血腥味,多半是肺部充血,跑太快了。

    我拼命繞小路,頻繁拐彎,希望能夠甩掉這幾個巨型怪物。

    再這麼跑下去,我一定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得智取。

     突然,我靈機一動,朝集賢街尾的關帝廟跑去。

    三個彪形大漢在路口辨别了一下方向,也向這裡追來。

     關帝廟一向香火很盛,一開始人們過來求财,求事業順利,後來,有家上市公司的老總在這裡燒香時邂逅了他的夢中情人,一個小他二十四歲的女明星,并迅速閃婚。

    這夫婦二人都熱衷于在電視節目和網絡上秀恩愛,女的聲稱自己愛的不是他的錢,因為認識他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多有錢,男的則說愛的不是她的貌,因為自己有臉盲症,根本看不出她有多好看。

    兩人循環論證了否定之否定和無中生有的愛情,很快把關帝廟也捧成了求姻緣的聖地。

    百年好合的木牌挂滿了山門兩邊的柏樹,來求簽問蔔的癡男怨女特别多。

    不少古裝扮相的算命先生守着“文王課”的布幌和簽筒,逗遊客開心。

    正殿前香火缭繞,仿佛是誰投下了催淚彈。

    三個彪形大漢不得不放慢腳步,其中一個人劈面撞上了一位穿着長衫、戴着瓜皮帽和墨鏡的算命瞎子。

    瞎子正從廟裡往外走,似乎走得也急,竟直通通地往三個人身上撞,伸在前面左右探路的導盲杖甚至掃到了其中一人的腿上,大漢一擡手就搡開了他的導盲杖,瞎子應聲倒地。

     瞎子哎哎哎地叫着,大漢上去就是一腳,喊什麼喊,趕緊滾。

     他們三人互相示意了一下,決定分頭往左右廂房和正殿搜人去。

    于是我爬起來,摳摳索索地摸到我的手杖,出廟去了。

     朱莉問我,“你要不要見見我姑姑?” “你姑姑?” 再見到朱莉是在我的住所。

    這是我第一次帶她回家,我之前好多次想象過這一場景,但我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一進門就展開暧昧的親熱。

    我隻是緊張到無法在任何公開場合跟她見面。

     電視新聞正在播放發生在集賢街的火拼。

    據稱,武裝警察今天下午查獲了一個非法制造和售賣時間罐頭的地下團夥,搜出暗室中的大量違禁制品,在執法過程中,該團夥跟警察發生了械鬥和槍擊,目前已逮捕七名犯罪嫌疑人,另有多人在逃,執行任務的警察有兩人在與歹徒搏鬥中因公殉職。

     我跟朱莉規規矩矩地并排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住電視,生怕漏掉一個鏡頭。

    沙皮狗被綁在擔架上擡了出來,好像受了重傷,另幾個被抓捕的人中,除了兩個面相兇橫,其他幾人看起來都文質彬彬,應該是研發人員。

    躺在擔架上被擡出來的還有警察的屍體,全部被白色的床單覆蓋着,鏡頭一晃而過,沒有看到血迹。

     我的小腿肚子此刻還在微微痙攣,下午跑太狠了。

     新聞播完了,朱莉轉向我。

     “所以你現在是被盯上了?” “應該是,他們看到了我的樣子,不一定真的看清楚了。

    不過,黑市以後肯定是不敢再去了。

    ” “那你幹嗎要冒充警察呢?” “她纏得我心煩意亂。

    ” 朱莉點點頭,見我一副慫樣,她竟笑了起來,揉了揉我的頭發。

    “你點太背了,這種小概率事件都被你撞上。

    ” 我靠在朱莉的肩膀上,恢複了一點勇氣。

    我想,我已經逃出來了,城市這麼大,他們既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隻要換個發型,從此不再穿這套倒黴西裝,不去集賢街,估計他們就找不到我了。

    這幫人現在忙着應付警察還應付不過來,哪裡顧得上找我尋仇?我越想越覺得有理,人一松弛下來,馬上聞見朱莉頭發上飄出來的淡淡松枝香味,忍不住湊過去親她。

     香蘭一怒,血流成河。

    朱莉閉着眼睛回應我的時候,我腦子裡竟然閃過這八個字,極度娟秀,極度殺氣騰騰。

     朱莉也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推開我,問: “對了,你要不要見見我姑姑?” 我一時不明所以。

    這是要見家長嗎?為什麼不是父母而是姑姑呢?我還沒答腔,朱莉接着解釋道,“嗯,說起來是我姑姑,其實她比我還小一個月,她是我奶奶五十歲時生的孩子。

    ” 朱莉的奶奶四十九歲高齡懷孕,一開始,例假接連兩月沒來,朱奶奶以為自己絕經了,根本沒當回事,她已經做好準備,打算坦然接受更年期潮熱和躁狂,結果卻等來了孕吐。

     “我奶奶羞愧難當,因為那會兒我爸媽新婚,我媽剛發現懷孕,婆媳倆肚皮都一天天大起來,我奶奶竟然要跟兒媳婦同時分娩!” 為了體面,朱奶奶決定及時結果了這個孩子。

    她偷偷吃了打胎藥,天天在家蹦跶,孩子卻怎麼也掉不下來。

    不得已,隻好瞞着家人去醫院預約流産手術。

    手術當天,出門的時候,奶奶被門檻絆倒,摔了一跤,小腿骨折,卧床兩個月,錯過了引産的最佳時間點。

    奶奶是個狠人,她咬牙切齒地想,一生下來,便想辦法弄死這個倒黴孩子。

     “也因為動了這個心思,懷孕後期,我奶奶幾乎是什麼不該幹偏幹什麼,她吃冰棍,抽煙,喝大酒,跳廣場舞,熬夜,怎麼不合适怎麼來。

    臨盆的時候,吃了大苦頭,在産房裡死去活來了三天,挂催産素,孩子就是不出來。

    奶奶疼得受不得了,掙紮着爬起來,在産床邊撲通跪下,跟觀世音禱告發誓,‘菩薩,我錯了,我一定把這個孩子好好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是健康,是殘疾,我都認了,我絕不弄死她。

    ’” 表了這個态之後,孩子一骨碌就生出來了,滑溜得像一條魚。

    奶奶給她起名,單名一個“諾”字。

    提醒自己不可對神佛失信。

     “朱諾?所以你奶奶給孩子起了羅馬神話裡天後的名字?”我啞然失笑,簡直難以置信。

    朱奶奶你還活着嗎?請受我一拜。

     “很奇葩吧?你知道,朱諾也是婚姻女神,掌司人類姻緣的,可我這姑姑,偏偏是個私生女,沒人知道她爸爸是誰。

    ” “你爺爺怎麼說?” “我爺爺娶我奶奶的時候就是老夫少妻,那會兒早去世了。

    我奶奶很酷的,她有好幾個男朋友,可死活不肯說孩子是誰的。

    不過,她倒是讓我姑姑随了我爺爺的姓。

    ” 于是,朱諾和朱莉,相差一個月,像一對雙胞胎那樣長大。

    從小學到初中,她們倆都在同一個班,可是一個得管另一個叫姑。

    到了高中,她們就自覺避免了這種尴尬。

     “有時候追過她的男生又會跑來追我,這會讓我們有一種亂倫的感覺。

    我們都不想這樣,所以中學升級考試,姑姑報考了市裡最好的高中,順理成章地寄宿了。

    她一直是學霸。

    大學就跑得更遠,直接去了英國。

    ” “你倆長得像嗎?” “你看到就知道了,小時候很像的。

    ” 朱莉的姑媽長得就像毀容版的朱莉。

     不,這麼說有點太刻薄了。

    朱莉長得像美顔相機拍出來的,而朱諾則是用普通相機拍的、沒有經過濾鏡和美顔的真身。

    微整形醫院可以分别拍下她們倆人的照片,登出去打廣告,把朱諾作為“醫美前”,朱莉作為“醫美後”。

     朱諾,英國牛津大學天體物理辍學博士,女神,瘋子,在精神病康複中心的花園長廊接見了我們。

     我第一次到這種醫療機構,我以為精神病院都是鐵窗森森的幽閉之所,沒想到眼前卻是一座花草庭園。

    草坪修剪得很好,四邊長廊環抱。

    有人在踱步,作沉思狀,也有躺在草坪上讀書的。

    草坪上安置着一些木質的連桌椅,供人休憩,似乎我們誤入了某個大學的操場。

     不遠處有個男人,身材特别高大,看上去褲子像短了一截,頭發有點卷,汗潺潺的,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套頭衫,鞋子脫在一邊,在他面前的連桌椅上,放了一瓶橘子汁。

    他試圖伸手去夠那瓶飲料,手剛伸出去,就跟被燙了似的縮回來,身子也為之一大晃,大腳趾緊緊地摳住了地面。

    他不死心,又想伸手,又縮回來,他開始咬手指甲,過一會又兩手交握,好像在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