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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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裝。

    這種事情,一裝就得裝很久,自己心理上過不去,對别人也不公平。

    有意思的是,她跟男的說,誰說是你的了?都跟你說了,不一定。

    男的反倒越覺得事情不隻這麼簡單,哪有女的會這麼悍然?一定是在賭氣。

    她越坦率,他們越心虛,生怕她後面還埋着什麼大招。

     你是不是怪我不肯離婚?你也知道我情況的啦。

    C拉着她的手問。

    她生活裡并無男人的痕迹,進門的時候,他看見她母親對她父親使了個眼色。

    他們很客氣,近乎殷勤,但克制着什麼都沒問。

     眼前這一顆頭,很大,毛發甚多,如果不是剃得勤,應該有點連腮胡,鬓角星星點點白,現在男人怎麼回事,白頭發來得這麼早。

    距離近了,小河看見他鼻子上的黑頭,忍住伸手去擠的沖動。

    C長得不算帥,但是忠厚相,小孩要是像他倒也不錯,除了這個鼻頭。

     她最怕男人問她:你後頭有什麼打算?她撅着這麼大一個肚子,一意孤行,好像主意起碼也應該有這麼大。

    總不至于糊裡糊塗就生了,她又不是無知少女,她三十多了。

    但她能有什麼打算呢?她現在的打算都無比具體:大後天她得去把張琴專家的号挂下來,提前預約才能避免排隊,這号太緊俏了,她定了鬧鐘,掐着點在網上搶,搶不到的話,就得去找黃牛了。

    餐後血糖必須盡快降到正常水平,她的預警打分已經上去了。

    現在再不生,一過三十五歲,高齡産婦打分咣當直接加十分。

    這不是生孩子的最好時候,但哪有什麼最好的時候?她能安排的就是這些實際的事情,月子怎麼坐,月嫂哪家靠譜,進口奶粉從香港一次隻能帶兩罐,奶粉得算好時間開始屯才能保證既不過期又不斷檔……至于她自己,從她決定要孩子開始,就抛給了随機。

     最後的幾個星期,天稚一直被奇怪的夢折磨。

    她夢見自己在非洲大草原上騎着馬,一匹玉花骢,皮毛雪白,微有淺色斑點,四隻蹄子是黑色的。

    馬兒本來是低着頭悠然踱步,馬蹄嘚嘚,不知怎麼竟生出了翅膀,騰空而起,像旋轉木馬那樣轉起圈來。

    旋轉木馬的圓形頂篷,走馬燈一樣,在播放着什麼,她無暇細看,隻知道是累生累世的劇情變幻,上一世,上上世。

    叮叮咚咚的音樂,像遠方的泉水,一個瞎眼的和尚,敲木魚一樣,笃、笃、笃,敲着她的頭,說:時間沒到呢。

     還有一次她看見自己躺在冰島的懸崖峭壁,山壁上像懸棺一樣,被鑿出了僅容一人的凹槽,她就躺在裡面,冰冷,堅硬,翻身不得。

    一翻身,下面就是大海,海面正自下往上地整體傾斜過來,跟自上而下傾斜的天空形成一個尖銳的角度,天上的星星像要被倒出來了,全部潑進海裡,而海裡是墨藍色的萬仞寒冰,閃着銀光。

    為了看清這危險的美,她吸着氣把身體側過來,背脊貼緊懸崖,那冰涼讓她尾骨一緊。

    她發現懸崖也是向内傾斜的,作勢要把她潑進海裡。

    她是這個世上僅剩的一人。

    天、海和山巒組成一枚奇特而碩大的三角形,正要從内部坍塌,縮成一個奇點。

    它們此刻還保持着傾覆前最後的平衡,危如累卵的一瞬,靜止裡蓄滿了勢能。

     她驚醒了,發現自己正在試圖翻身,怎麼也翻不過去。

    心髒泵一樣一縮一張,血液向全身湧出,心髒卻空空蕩蕩,流出的血液都不再回流,這隻泵拼命地擠着,它在自救。

    熟悉的驚惶襲來,就像之前每次心髒病發作時一樣。

     大毛睡得正香,發出嘎吱嘎吱的勻速磨牙聲,在很多個失眠的晚上,這就是她的夜之絞刑。

    他長期磨牙,上下牙彼此咬合的地方都被锉得平平的,仿佛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最後兩敗俱傷。

    天稚沒有推醒他,她徹底醒了就冷靜下來,不慌不忙地捶着左胸脅,按照脈搏跳動的節奏,同時把身體的其他部分緩緩放平。

    還沒到需要喊醒大毛的時候,床頭櫃裡有速效救心丸,不用開燈就能摸到,盡量不吃,裡頭大量冰片,會流産的。

    她冷靜地估算了下最壞的結果,三十三周了,現在早産的話孩子也能活。

     天稚回想着剛才那個夢,夢一直是她的引路人。

    兩年前,她做了一個古怪的長夢。

    夢見她跟佩佩一起在上中世紀藝術史的課,佩佩剛剛從希臘旅行回來,給老師帶了一幅很大的古舊壁毯,老師把它張挂在黑闆上,正在給同學講解壁挂上不同的圖示,各自有什麼象征意義。

    天稚坐在佩佩的後排,佩佩轉頭遞給她一卷小小的壁毯,說:我給你也帶了一份禮物呢。

     天稚打開一看,藍色錦緞的壁毯上,一個女人正抱着一個嬰孩。

    天稚哈哈大笑,問佩佩,這是送子觀音嗎?希臘怎麼會有送子觀音呢?這時鈴聲大作,下課了。

    天稚用力蹬着自行車,向家的方向騎去,前方正要落下的太陽,給兩棵如蓋相連的樹勾出一道金邊。

    少年們紛紛騎着單車,按着鈴铛從她身邊超過。

     剛回家就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穿着一件淡紫色的T恤衫,白白胖胖,臉上闆闆的,沒有表情,自我介紹說是設計師,房東要裝修,他受房東的委托前來量尺寸。

    天稚是租戶,隻得配合,讓他進來。

    他這裡那裡地量了一氣,說是房東要添孩子,打算把其中一間房間一隔為二,做成嬰兒房,然後掏出一份合同,對天稚說:這是裝修合同,麻煩你簽字。

     我怎麼能簽?不是應該房東跟你簽字嗎? 房東現不了身的,她說委托你簽。

     天稚狐疑地接過合同,又問: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麼談的,報酬那些,我又不能替房東做主。

     設計師指着房間角落的一隻箱子說:她答應給我這個作為報酬。

     可這是我的箱子。

    天稚更糊塗了。

     房東說給我一輛車子,就在這箱子裡面。

    設計師說着竟自己動起手來,他把箱子隻一拉,箱子就倒了,裡面的東西滑落出來。

    最上面是一條紫色的格子連衣裙。

     這裡面都是女生的衣服,你一個大男人,要女生衣服做什麼?天稚有點生氣了,她讨厭别人這樣翻她的東西。

     衣服下面有一個信封,信封下面有一輛車。

    設計師堅持道。

    房東答應給我一輛車。

     天稚伸手一摸,果然。

    她拿出來一看,是一輛汽車模型,流線型的白色轎車,車身兩邊嵌着金色的線條。

    天稚突然毛骨悚然,她知道了!房東是鬼,所以她無法現身,眼前這個設計師也是鬼,所以他不需要開真的車子,車模就可以了。

     這時房間前門被人擠開了,無數的鬼魂,煙一樣從前門湧了進來,天稚趕緊跑去,拼命把他們攆出去,試圖拴緊房門。

    然後她跑回後面的房間,設計師已經不見了。

    她的床上坐着一個女童,正面向她,女孩兒穿着淡紫色的T恤,白白胖胖,臉上沒有表情。

     從女童身後的窗子裡,無數的童鬼飄了進來,原來設計師就是這個女童鬼。

    天稚吓到尖叫,她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手槍,她對着這些童鬼一通亂打。

     突然,天亮了。

    所有的鬼在天光進入的一刻消失不見,房間裡一派清淨。

    天稚松了口氣,她推開房門,外面春光明媚,太陽正好,豈容鬼怪。

    她心情大好,決定出門去散步。

     室外芳草萋萋,草長了半人高,她走過去,看見前方一道關着的鐵門,門上貼着彩色的蝴蝶和花朵,童趣鮮豔的圖案。

    大概是個幼兒園吧,天稚心想,她走過去,透過鐵門,朝裡張望。

     鐵門裡面,密密麻麻全是墳,小孩子的墳墓。

    裡頭不是幼兒園,是一家婦幼醫院,太多嬰孩曾在這裡死去。

    天稚吓了一跳,醒轉過來。

     那天上午她忙忙碌碌,來不及吃午飯,切了一隻木瓜,挖掉瓤,把牛奶倒進去,權當一頓。

    MSN上看見佩佩上線了,天稚心念一動,想起這個夢來。

     我昨晚夢見你了。

    她寫。

     我夢見你從希臘回來了。

    我們一起在上中世紀藝術史的課,你給了我一卷藍色的壁毯,上面有一個女人抱着孩子,我以為是送子觀音,可是希臘怎麼會有送子觀音呢?她又寫。

     網絡那頭佩佩驚呼了半聲。

     天呐,我是出國剛回來,你等等。

    佩佩說,我給你看張照片。

     天稚等了一會兒。

    佩佩的照片發過來了,她站在修道院的走廊裡,笑得有點矜持,背後牆上一張舊壁毯,已經褪色了,不像夢裡那麼簇新,但仍然看得出是藍色的,畫面上是聖母抱着聖子,依稀就是夢裡的樣子。

     好事兒啊,看來你要有喜了。

    佩佩說。

     天稚心頭閃過不祥的感覺,佩佩不知道後半截,這分明是個噩夢,關于夭亡的童鬼。

     大概隻隔了三天,天稚發現自己懷孕了。

    看到試紙上确鑿無疑的兩條紅線,她竟一屁股坐在自家樓梯上嚎啕大哭起來,無法自控。

    大毛在電話裡不知所以:怎麼了?你怎麼了? 佩佩一點沒想好她要拿玲玉這個孩子怎麼辦。

    之前她跟老隋吵架,罵老隋寡情,連自己親生的孩子都能不要。

    冷靜下來想想,真認下這個孩子,玲玉就得永遠在生活裡出出進進。

     我就當她是你另外一個前妻好了。

    她對老隋說。

     不是的。

    她不是。

    老隋正色說。

    她隻是我小孩的媽媽而已。

     男人真奇怪,有人覺得孩子更重要,有人覺得老婆更重要,有人覺得有了孩子的老婆更重要。

    佩佩想,這算老隋的情話了。

    老隋顯然覺得自己的品位最重要。

    老婆要鄭重挑的,就跟看畫一樣,豈可走眼?牆上甯可空着,也不可挂一幅凡品,說出去,招人恥笑。

     這人跟人的區别啊,比動物跟動物還大。

    小時候爸爸經常跟她這麼說。

    别看外頭樣子都是人,其實有的人是熊,有的人是老虎,有的人是狗子,有的人是爬蟲……她不到六歲,真信了,從此以為人都是各色各樣動物變來的。

    幼兒園的老師是隻大白鵝,園長肯定是穿山甲。

    她爸爸是一匹灰色的斑點馬,眼睛忠誠又溫柔。

    她的媽媽,開心的時候是隻鹭鸶鳥,但大多數記憶裡,她都是獨來獨往的黑貓。

     有時候,她覺得媽媽會在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之後,在黑暗中躍上屋頂,綠色的貓眼睛,閃着幽冷的光,突然腰身一長,變成飛鳥,噗啦啦就飛走了。

     她長得跟母親不像。

    出國讀書的時候,因為好玩,她去買彩色的隐形眼鏡,毫不猶豫就選了綠色。

    黃種人根本駕馭不了綠眼珠,在她臉上卻很渾成。

     你的眼睛,我已經淹死在裡面。

    金色永動機這樣對她說,一邊用手指卷着她腮邊的長發。

    意大利男人個個是情話高手,能與他們匹敵的隻有土耳其人。

    他們倆暑假背包去旅行,民宿的土耳其房東天天笑容可掬地叫她:Mysunshine!Mysweetmoon!膩得像塊杏脯。

     浣熊。

    她想。

     成年後她依然保持了這種習慣,所有人在她眼中被分類成動物。

    這種判斷通常在相識的第一時間就完成了,但有時候會被修正。

    她跟金色永動機頭一回親熱,沒完沒了的長吻,他的手腳比别人都長,平時顯得無處安放,纏繞着她卻很合适,靈活地摸到她背後,解開那組暗扣。

    她被一隻大章魚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八隻爪上一路都是吸盤,濕答答的。

    她還一直誤以為他是沙漠羚羊。

     法國人?土耳其房東問她。

     她搖頭。

    再猜。

     越南人?韓國人? 不是的。

     難道是埃及嗎我的美人! 哈哈哈,不是。

     可考倒我了!莫非是,阿爾及利亞人? 她還是笑。

    她在旅行中常常被人問起。

    每次她說她是中國人,他們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不像。

    你不像。

     她天生深棕色頭發,但是有點卷。

    深棕色眼睛,但是眼窩很深,眼裂極長。

    黃皮膚,但是膚色暗沉。

    她的臉不是亞洲人裡常見的小扁平,她的胸也不是亞洲人裡常見的小扁平。

    因為這種大開大阖的容貌,異族的感覺從小伴随着她。

    跟她一同出國的留學生,剛來時都吃不慣西餐,隔三差五要去中國城換口味,讓家裡論箱給寄臘肉和榨菜。

    隻有她,一上來就能啃臭奶酪,吃薄切的生牛肉和漬橄榄,配學生公寓旁買的便宜紅酒,嘎巴嘎巴吃得好開心。

     你這番邦女子。

    她的中國同學笑話她。

     老隋第一眼見到佩佩的時候,也以為她是混血兒,起碼是移民二代。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你長得特别像她。

    熟了以後,他對她說。

     誰? 老隋給她看幅畫。

    畫裡的女人有着寬大的鼻頭和嘴巴,碩大無朋的憂郁眼睛,眼角略垂,完全不合比例。

    給人的視覺印象是,臉上一半是眼睛,顯得疏離和神經質。

    佩佩一看就笑起來。

     呂西安·弗洛伊德。

    佩佩說。

     幸虧我隻是像他畫的大眼睛,不是像他畫的大胖子。

    不過他畫的大眼睛也都像妖怪。

    佩佩又說。

     老隋一生所見美女多矣。

    他不以為然,他對佩佩說,你錯了,你這是很高級的長相。

     老隋并不是佩佩的菜,佩佩倒飛快地接受了他,大家都覺得因為老隋足夠有錢。

    佩佩有個說不出口的理由,她覺得老隋本質上跟她爸爸一樣,都是馬,一匹灰色老馬,鬃毛耷拉下來。

    她在他們身上,聞到相似的皮革、煙草、舊木屑和馬廄的味道。

    不過,她爸爸屬于把自己舍出去為人所用的馬,老隋不同。

    老隋這匹馬,血統純正、傲嬌、鼻腔歙大,慣于盛裝舞步。

    一匹以為自己是孔雀的馬。

     她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孩子,一直都知道。

    大人們以為能把她蒙在鼓裡,他們都小看了孩子。

     她出生的時候是“文革”末尾,等到她懂事,政治的氣壓早已沒有那麼迫人,她感受到的不過是人們的戚戚磋磋。

    偶爾她走過的時候,耳朵裡刮到的隻言片語。

     像不像外國人? 她媽媽尋過死呢。

     她生活在部隊大院,爸爸媽媽都是軍醫,爸爸是外科醫生,媽媽在藥房。

    好多年後媽媽調回了眼科,轉崗那天,她放學回家,以為家裡沒人,正想去開燈,看見媽媽坐在躺椅裡,臉上全是眼淚。

    她吓得一句沒敢問,假裝沒看見。

     幸虧她沒有更像外國人。

    她的頭發雖然不夠黑,但也還可以勉強算成是中國人裡的黃毛丫頭,她的眼睛雖然顔色有點淡,但也沒人能說她不是黑眼睛。

    如果她在相貌上再叛國一點,她媽媽可能已經被鬥死了。

     人們的狐疑始終無法坐實,大概是因為她爸爸。

    他對她太好了,當着外人的面毫無底線地疼愛她。

    老秦心裡會這麼沒數?愛操心的人這樣反問。

     反倒是她的媽媽對她一般,有一次她不知犯了什麼錯,媽媽操起一把筷子就開始揍她,劈頭蓋臉地抽,一邊抽一邊罵,早知道就不生下你來。

    她高中走讀,一周回一次家,如果爸爸值班在醫院,她媽甚至連飯都不給她做。

    那時候她迷戀看外國小說,上課的時候把小說塞在課桌肚裡偷看。

    因為胸部發育得太好,她長期含胸駝背,上課佝偻着也不甚引人注意。

    有時候在小說裡看到“私生子”或“私生女”這三個字,她耳朵就嗡嗡作響。

     她無處打聽,傷疤太大,揭開誰也受不了。

    她爸倒是整天樂呵呵的,好像完全不知道别人都在背後看不起他。

    沒啥可想不開的,條條大路通向火葬場。

    這是她爸常挂在嘴邊的話。

    畢竟是動手術刀的,死不知道看了多少,活着時候那點事,根本不算事。

     她為自己編織了身世,她知道爸媽醫院裡來過外國專家。

    青春期最心事重重的時候,她懷疑過她爸爸對她的疼愛,隻是非常年代裡一種策略性的僞裝,為了保護她媽,保護這個家,因為她媽,顯然不會演。

     你說我有什麼資格讓老隋攆走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我自己都是這樣的。

    佩佩對天稚說。

    我爸爸不在了,我沒來得及孝順他,我大概隻能把欠我爸的還在這兒了。

     住在醫院裡午覺都能做夢。

     天稚夢見自己穿了一件紫色格子連衣裙,她正從上方俯視着自己,肚皮上被人打了四個洞,裡面空空如也,肚子上的皮肉像面皮一樣被撐開去,她折餃子皮一樣,把自己肚子上的皮膚折疊來折疊去。

    醒來她把這個夢告訴了小河和病房裡臨床的女人。

    她們安慰她說,白天午睡時間不能太長,容易發亂夢。

     當天晚上她就開始肚子疼,滿地打滾,劇疼了一夜,值班醫生做不出判斷,讓她等天亮主任查房。

    熬到早上八點,主任醫師摸了一下她的肚子,馬上對身邊的醫生助手說:這個人可以馬上進手術室了,她的子宮都浮起來了,漂在血裡。

     天稚這才知道所謂大出血,并不一定是像電影《活着》裡的鳳霞,嘩啦嘩啦,殷紅的鮮血順着大腿流下來。

    她的内在無聲地出血,沒有出口,全憋在肚子裡。

     每天跟在主任身邊的助理醫生是個小年輕,在她們住院病區很受歡迎。

    他長得幹淨好看,個子又高,婦科男醫生本來就鳳毛麟角,每天一堆婆婆媽媽的病人圍着他問這問那。

    “花醫生,你有對象沒有啊?”竟然問的不是病情。

    醫生也一副受用的樣子,笑眯眯地承受着女病人們無處安放的熱情。

    花這個姓太少了,除了《紅樓夢》裡的花襲人和她的哥哥花自芳,她想不出還有什麼人姓花。

    花和尚魯智深當然不算。

     天稚已經換好手術服,就是幾塊布片,僅可蔽體,連接處系帶,方便在手術台上被快速解開。

    她看見花醫生白皙的手,骨節清晰,像慢動作一樣戴上膠皮手套,工具盤裡發出金屬滑動碰撞的聲音。

    她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備皮”,沒人給她解釋過,這太尴尬了,她必須躺下分開雙腿,讓花醫生在她下體忙碌着。

    臉湊得很近,酒精一涼之後,剃刀滑過。

    花醫生的手很輕,一場輕巧的酷刑。

     你放松呀,你别這麼緊張。

     我放松不了。

    她哭喪着臉說。

     好不容易結束了,天稚被推進手術室,進行術前穿刺,也沒人給她解釋什麼叫“穿刺”。

    穿上的褲子又被脫了下來,又得分開雙腿任人宰割。

    一個人的臉湊得很近,定睛一看,還是花醫生。

    他也換了衣服,剛剛備皮時穿的還是白大褂,現在渾身都是綠色手術服、綠帽子,口罩捂得嚴嚴實實,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抱歉地望着她。

     這個不能打麻藥,因為小腹裡有很多髒器,你必須保持清醒,才不會被誤傷。

    會有點疼,你忍一下行嗎? 他手裡有一支很長的粗針管,針頭大約十厘米出頭。

     穿刺是為了驗證之前主任醫生的判斷,看她腹腔内是不是已經出血,針管要從下方插進她的身體,抽取一部分積液出來。

    她慘叫了一聲,為了防止疼痛産生的移動,她是被牢牢綁在手術床上的。

     專家就是專家,她肚子裡果然全是血,輸卵管已經破裂。

    住院三周,直到大出血了才确診宮外孕,她馬上被安排了接下來的第一台手術。

     家人們都來了,圍在她病床邊,她的婆婆在抹眼淚而她的媽媽滿臉怒容。

    住院這麼久,病友們都以為她的婆婆是她親媽,而她的親媽是婆婆。

    此刻天稚已經神志渙散,一夜未睡的疲倦、疼痛加上不斷地内出血。

    護士進進出出,給她量血壓,低壓跌到了34,高壓也隻有45。

    她平躺着,像失去了河床的河流,聽任細細的水從四面八方淌走,像一條條蜿蜒遊動的小蛇,吐着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音,從她身體裡逃散了。

    有人用棉簽蘸了點水,塗在她幹裂的嘴唇上,可能是她兩個媽媽中的某一個,她不知道。

    她不能喝水,會影響麻醉效果的。

     麻醉來得好快。

    她再次被推進另一間手術室,這裡空調打得極低,她衣不蔽體地躺在金屬床上,如同卧冰。

    但冰冷的觸感隻維持了一小會兒,主刀醫生進來了,是早上查房的那個女醫生,花醫生是助手,她在問他什麼,天稚一句都沒聽清,她眼前一黑,然後就有個人在大力地掴她耳光。

     我。

    在。

    哪?她調動了全部注意力,才說出一句話來。

     那人不答,繼續猛扇她的臉。

     她感到茫然無辜,很想問,你為什麼打我?但是這句話太複雜了,她的舌頭又大又重,塞滿了整張嘴,吐不出這麼多字來。

    隻能無法申訴地繼續挨打。

     天稚睜開眼睛四下一望,她已經不在手術室裡了,女醫生和花醫生都不見了,身邊隻有一個麻醉師,她認出他是因為他的綠衣服比誰都舊,大概洗了太多次。

    剛剛圍着她手術床的人穿的都是綠衣服,隻有他像一把青菜裡唯一的爛葉子。

    他把她掴醒了,确認她神志清楚,就讓護士把她推了出去。

     剛才是哪?她還在問。

    推床停了下來,等電梯。

     蘇醒室。

    推着她的護士說。

     大毛面無血色,他們本來都在手術室外的走道等候,中途出來了一個護士,手裡拎隻塑料口袋。

    董天稚!誰是董天稚家屬?她喊道。

     我。

    我是。

    大毛心下一驚。

    怎麼天稚沒出來,護士先出來了?他心想。

    難道出事了? 這是切除的部分,家屬過來确認一下。

    護士一邊說,一邊沖着大毛和媽媽們打開了塑料袋,展示内容物。

    他們探頭往裡一瞧,乒乓球大的一團,圓溜溜的,紫黑色,血糊淋拉,連着一根管子。

    胚胎長在輸卵管傘端,越長越大,直至把輸卵管撐到爆裂。

    大毛從來不曉得做手術還有這麼一個家屬認貨的工序,他暈血,此時隻覺腿軟。

     圓的,是女孩。

    天稚媽媽後來說。

    看胚胎就知道了,長的是男孩,圓的是女孩。

     她想要件紫色格子連衣裙呢。

    小河說。

     誰?誰想要? 你想想你的第一個夢!設計師說,要箱子裡的東西,箱子打開最上面不是一件紫色格子連衣裙麼? 對啊,我還問他要女孩衣服幹什麼。

    天稚終于把兩個夢聯系起來,兩個夢裡都出現了同樣的紫色格子連衣裙。

    她并沒有一件這樣的衣服。

    小河在這種事情上總是比她敏感,難道真是未能出生的女兒想要條裙子? 她吃了很長時間的藥,中藥,西藥,每天護士擡着氣囊來給她做下肢複健是她最為享受的二十分鐘。

    卧床無聊,看藥物說明書解悶,中醫術語古雅而語焉不詳,“主治:惡露不淨”,女體排出的一切都被視為不潔。

    天稚想,惡露,僅從字面上來對偶,輕而易舉就能對出下聯:禍水。

     有時候她躺着刷手機,在淘寶上長時間翻找,有沒有跟她夢裡相似的紫色格子連衣裙,找一件好看的,女童穿的。

     她想要。

    你買一件燒給她,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去廟裡燒。

    小河說。

     天稚做完手術才知道微創手術是怎麼做的,她的肚子上被開了三個洞,一個開在肚臍上,兩個在下小腹,像一個大三角。

    據說切開之後,要往肚子裡鼓氣,讓皮肉和内髒分離,以便騰出空間來讓手術工具進去操作切除。

    竟然跟她夢見的一樣,她的肚皮空空蕩蕩,皮膚像面皮一樣被撐起來。

    她醒悟到夢的預示作用,但這些夢都被層層編碼過,她并不具備解碼的能力。

    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照樣發生,她一個危險都躲不掉。

     為什麼我夢見肚子上被打了四個洞呢?明明隻打了三個洞啊。

     還得加上穿刺。

    穿刺也算一個。

    小河提醒她。

     天稚夢見自己在大街小巷遊走,所有的房子都是清水混凝土的磚塊模樣,灰白,幹燥,棱角分明。

    空氣炎熱地抖動着,如在沙漠之中。

    突然路遇一具屍體,倒在路邊,無人收屍。

    一個渾身血污的男人,上身赤裸,身材很厮正,右邊上臂處被齊齊截斷,缺了一隻胳膊。

    牆上貼了公安局的告示:現發現無名男屍,望廣大路人協助辨認死者身份,如有知情者,請速速與警察聯系。

    天稚好奇,走到屍身近邊,俯身細看,不認識,那張臉是完全陌生的,但男屍脅下用刀工工整整地刻了一個血字:董。

    半凝固的血跟印泥相仿,一枚朱文私章。

     咦?這是我們家的人呀!他也姓董。

    天稚在夢裡自言自語。

    醒來後,她覺得惆怅。

    那具男屍或許就是她生殖系統的象征,右側截肢了。

     她漸漸能下床走路了,先是重新學會了上廁所。

    然後能扶着病房外牆壁上的扶手,慢慢挪動到走廊一端的露台。

    露台上什麼都沒有,卻連接着整個外部世界,跟醫院成為截然不同的兩個時區。

    山洞裡的人突然見到天光,一瞬間目盲,巨大的光球焰火,裡頭是銀炭的底色。

    等眼睛逐漸适應這種光線之後,就轉個身,再一步一挪地回病房。

    備皮部分重新發芽了,硬茬短短,像褲裆裡夾了隻刺猬,痛楚難以言說。

     真是恍若隔世的綿長往事,人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現在她竟又要生産了。

    一次做檢查,她在電梯裡遇到花醫生,天稚按住開門鍵,等他進來。

    他禮貌地沖她笑了笑,但顯然已經不認識她了。

    她不過是這個醫院裡每天穿梭着的成百上千個大肚子中的一個,他每天不知道要幫多少女人備皮,才不會記得他曾經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判刑她再次懷孕幾率低于百分之五十。

     預産期過了十天了,天稚已經生下一個足月的男嬰,小河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

     她肚裡的這個孩子甚是安靜,連踢動都不太多,不像天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