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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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愛吃的,她替他點的,他想端起來潑她臉上,這幫自以為是的女的! 但他們并沒不歡而散,道别的時候甚至還互相抱了抱。

    她腰粗了,抱起來像一棵樹那麼瓷實,他鼻子一酸,趕緊走了。

     你跟每個人都說百分之九十嗎?天稚問小河。

     那不然怎麼說? 四個多月的時候,小河把她的父母從老家接了過來,她媽一看她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小河支支吾吾的,事先想了幾套說法,事到臨頭,舌頭還是打結。

    她爸爸性情和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跟她說,出來了就沒事,在老家不行,親戚那麼多,跟人家怎麼說?還是城裡好,鄰居之間互相都不認識,誰管誰啊。

    後來他在小區裡每天跟人下棋遛彎兒,說自己的女婿在美國。

     我媽媽說,女仔就這點好,起碼你能确定你肚皮裡的崽是自己的,男的可就不一定了。

    “伲個崽佢系你格,就得個啦!我嘀都認。

    ”她這麼說的。

    小河告訴天稚。

     爸媽來了之後,小河像回到了學生時代,每天睜開眼就有現成飯吃,吃完也不用洗碗,偶爾她蹴進廚房,想幫幫忙,媽媽總是攆開她,“你走你走啊,冇麼嘢事,你去忙你個嘢。

    ”她隻好回自己房間。

    從上初中起就是這樣,那時候她耳朵裡總是塞着耳機,吃完飯就借着做功課把房門關上,隻是現在這個學生大着肚子,像不良少女。

    她爸爸把眼光瞥向她的肚子,她就有點不自在。

     她考上大學之後,每次回到老家,總覺得房子裡有一種特别的氣味,那是某種被你抛在身後的味道,像灰塵和啫喱,像反複使用的竹編蒸籠。

    把爸媽接來廣州同住之後,她在房子裡又聞到了這股味道。

    詭異的孕婦嗅覺。

    這種氣息叫人生出安全感,比香薰還讓她鎮定,她的孩子也将在她熟悉的氣味裡生長,那是不會被改變的舊日生活。

     回房間也沒什麼功課可做,孕期瑜伽總是半途而廢,她新添了一個愛好,看小時候的相冊。

    那時照片真少,每一張都用力過猛。

    五歲之前僅有的幾張,眉頭緊鎖,腮幫子上的肉虎着。

    有一張是過周歲,奶奶抱着她,她在打哈欠。

    後來她媽媽老說她,“影相都唔會笑,唔笑以後唔俾你影佐,費佐錢。

    ”終于有了一張咧嘴的照片,那時候已經大了一點,兩個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笑出一粒虎牙,她隻有一邊有虎牙,另一邊沒有。

    果綠色的泡泡袖裙子,剪了個童花頭,劉海是她媽媽給她剪的,顯然剪壞了。

     她有時候看看自己的照片,再擡頭看看牆上貼的英俊男童,好像憑視覺就能雜交出一個酷肖自己但又更加好看的嬰孩,正是眼前這對童男童女所生。

    海報上的男娃明顯笑得比她輕松。

     罷了,她可生不出這樣非我族類的深眼窩,無論孩子爸爸是三個人裡的哪一個。

     她一路看下去,看到好幾張她跟丁濟的合影,兒童節詩朗誦的時候老師拍的,兩個人嘴巴都大張着,大概正拖長了腔調,抒情着一個“啊——”。

    白襯衫,紅領巾,塗着血盆大口,眉毛和胭脂下手太重,導緻表情驚悚。

    丁濟腦袋扁扁的,外号小扁頭,跟她住得近,天天放學一起走回家,算是青梅竹馬。

    那時他們才一年級,有天她被老師叫上台去給大家講故事,她識字比同學多,已經可以獨立看很厚的《三百六十五夜》。

    故事太長,她尿急起來,十分憋不住,兩隻腳挪來挪去,像在褲裆裡擠一隻酸檸檬。

    好不容易講完放學,丁濟背着書包走上來,跟她說,“大臣,大臣!不是大巨!” 她反應過來,她不認識“大臣”的“臣”字,講的故事裡念了錯别字,别的小孩兒沒聽出來,可是瞞不了丁濟,他識字兒也多,已經能看《三國演義》。

    她理都不理他,後退兩步,掉臉就跑,一個人跑回了家。

     丁濟以為她在賭氣,其實她隻是尿在身上了,不想被發現。

    她像隻氣球那樣被戳破了。

    幸好是冬天,毛線褲吸飽了水,沒有滴下來。

    初中之後他們就失去了聯系。

    丁濟的小扁頭好使,考上了市裡最好的中學,丁濟家是外省人,又過兩年,聽說調回了北方。

    那時沒手機,家裡有電話的也不多,小河再沒見過他。

    倒是最近夢見他一次,夢裡他還是頭扁扁的,細眼睛老在笑,手裡拿了一本挂曆,跟她說:我已經結婚了。

    然後就開始翻那本挂曆,用手指頭點住一個日子,說,喏,你看,這天,我就是在這天結婚的。

     她驚醒後膀胱一緊,趕忙起身去衛生間,心裡覺得好笑,小扁頭,在她的意識深處,永遠跟尿急感聯系在了一起。

     她沒開燈,坐在黑暗裡,怎麼也回憶不起他鄭重指住的那個日子是幾月幾。

    小河閉上眼睛想,閉上眼睛,時空出現褶皺,也許就能重新跌回夢裡。

    好像是10月,不然就是11月,反正肯定是在秋天。

    可能丁濟真的結婚了,他是前來報告這個喜訊的,他的終身大事,告訴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他想過邀請她,可惜怎麼都聯系不上,他甚至連她在哪個城市都不知道。

    小扁頭喜歡過她嗎?一瞬間她也想馬上找到他,像小時候那樣,搖着他的膀子問:你是不是結婚了?你是不是在秋天結的婚? 他肯定會很驚訝,細細的小眼睛瞪着也瞪不大,說:你怎麼知道? 女啊,你把工辭佐,得唔得啊?母親又在操心。

     那你錢夠用吧?天稚會這樣問。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A那樣落荒而逃。

    B就往她卡裡打了一大筆錢,他本來會更積極一點的,但也是被她那句百分之九十傷了自尊心。

    總的來說,B是個老派的男人,十分欺負女人的事情,他還做不出來。

     有困難你就同我講,等細路仔生咗來,去做埋親子鑒定。

    B說。

     B是個矮墩墩的男人,其社會配置,幾乎是老湯的翻版,也是經營着企業,家裡有老婆,并且早早地生了女兒。

    但老湯屬于二世祖,B全憑白手起家,拼樣貌、拼浪漫,拼殷實,他都不是老湯的對手,可是一路摸爬滾打,反而對自己的實力更自信。

    年歲漸長,家業漸大,他想要兒子,罰款也得要。

    幹嗎不要?又不是罰不起!老婆自然生産無望,他們去做了試管,已經第二次移植了,還是不成功。

     你說受精卵這個東西也怪,放在冰箱裡凍着的時候還是一級,一解凍,就變成二級的了。

    質量一下子就下降了。

    怎麼還能變來變去的?B之前跟小河抱怨過。

    年歲不饒人,他跟他老婆,一把年紀的人了,還大費周章,去醫院掏精掏卵。

    女人尤其受罪,有時候不打針還沒卵,像一隻被人捏住屁股非要擠出蛋來的高齡母雞。

    前前後後,折騰大半年,培育成功的八枚受精卵,裡頭質量達到一級的,隻有兩枚,一化凍,還要衰變。

    成功率低,得省着用,一次往肚子裡放兩三個,還不一定能着床,就算着了床,後面還有可能胎停。

    每移植失敗一次,相當于流産一次,女方起碼得将息六個月,才能進行下一輪移植。

    現在已經有六枚子彈啞膛了,老婆連續流産,面如苦瓜,早已鬥志全無。

    還剩最後兩枚,凍在醫院生殖中心的冰箱裡,按月繳納保存費。

     有時在宴席上,阿B哥用貝母小勺,舀着滿滿一盅魚子醬,玄黑見紫,粒粒飽滿,含進嘴裡,舌颚為之一涼。

    心想,還是魚好,這麼多。

     為了求得男丁,B看過不少房中術的書,看來看去,技術都是末流,至要緊還得是妙齡少女。

    種子不怕老,土地不能老。

    老夫少妻還出聖人,比如孔子。

    他在生意場上應酬不少,夜總會沒少去,總體還算把持得住,歡場女子再妙齡也不宜當他孩子的媽。

    他已經過了貪歡的年紀,積年的喝酒、熬夜、操心,也沒有貪歡的體能了,強行尋歡,等于自取其辱。

    不能生孩子的交配,在阿B哥看來,統統屬于不務正業,屬于不良資産,屬于非生産性損耗,他是做企業管理的,視效率如生命,也向生命要效率。

     回頭如果他真要做親子鑒定,把你家孩子的樣本借給我吧?小河對天稚說,我查過了,頭發或者唾液都行,不一定現場取樣,也可以自行提交。

     你不想是他的? 萬一是的話,會很麻煩。

    他太想要個男丁了,肯定會控制我們的生活,或者把孩子要走。

     你覺得你一定一舉得男? 作為媽媽的直覺吧。

     那你直覺一下孩子是誰的。

     這個很難,有情感偏向,會幹擾。

     你是不是希望孩子是A的? 小河不響。

    A是三個人中唯一一個單身漢,但他麻煩在身,欠了一屁股債,前段時間還去了國外避風頭。

     我現在生死關頭,一步都不能走錯,你懂嗎?他說。

     都是獨木橋,一腔孤勇。

    A有時也會說說自己手頭這筆爛賬,一會兒銀行,一會兒政府,股權要怎麼拆分,投資人要怎麼擺平。

    她畢竟學經貿的,并不是傻白甜,見他着急上火,老試圖幫他捋捋思路,給點建議,但多問兩句對方就急。

    聽得多了,她漸漸疑心,他跟她也沒都說實話。

     她幫不上他,他也幫不上她。

    懷孕十二周建小卡,提交的資料裡面,第一項就得單位開具初婚初育證明,加蓋公章有效,然後拿上夫妻雙方的戶口本、身份證、結婚證,以及單位的初婚初育證明,再去社區開生育證明,所有這些都齊備了,才能到社區醫院建小卡。

    她們公司的行政大姐斜她肚子一眼:結婚證呢?冇結婚證我點俾你開初婚初育證明? 你就證明我未婚未育就得個了。

    我問咗社區醫院,未婚也可以建小卡,隻要單位俾證明。

     我點知你系唔系真未婚未育呢?你嘀平時又唔坐班,你在外頭生沒生過我點知啊? 她看看行政的鼻子。

    當地人裡面有一大堆這種鼻子,鼻梁塌,鼻翼外擴,鼻孔不朝下而朝前。

    好像是橡皮泥捏的,捏完又被人惡作劇地迎面拍了一掌。

    幸虧她沒長這樣的鼻子,她的鼻梁挺拔,側面有一個好看的弧勾,繼承自她爸。

    不知道她的小孩會不會長這種塌鼻子,C好像鼻子就有點這樣。

     行政大姐見她表情渙散,以為她要得失心瘋,趕緊指她一條明路:你去埋你住個街道社區,開個證明來,證明你未婚未育,拿過來,我根據這個證明再幫你開。

     小河笑了。

    我就系要拿咗個單位的證明,才能去社區開證明,而家你又要我先去社區開證明先? 她應該就是在那一瞬間下定決心的,工作不要了。

    先全力以赴把孩子生下來。

    老跟豬鼻子打交道,孩子不可能好看。

    一旦橫出這條心,反倒簡單了。

    她麻利地辦完了辭職,直接跑去跟社區的人說,我無業,未婚,未育,現在已經懷孕快四個月了,要生小孩,要建小卡,沒有單位證明,要麼你們自己去調檔,去查公安資料。

    社區人員愣了愣,二話沒說,趕緊給她開了證明。

     佩佩也在跑手續,她跟老隋已經把孩子認了下來。

    老隋對孩子早沒興趣了,他跟前妻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國外上大學,另一個已經畢業,明年都要結婚了。

    他可不想再添一個跟孫女一樣大的閨女。

     給筆錢算了。

    不要管。

    他跟佩佩說。

     不管?不管她将來就變成她媽! 事情來了之後,佩佩氣得搬了出去,但老隋天天給她送花賠罪,婚禮上那種粉色繡球,一天一捧清湯獅子頭。

    一開始她還把花插瓶,後來家裡所有的容器都用完了,連湯碗裡都斜着兩把花。

    再有花來,她包裝都懶得拆,就讓花靠底下包的那點營養花泥活着。

    一個月後,佩佩租的房子裡堆滿了花,盛放的跟殘了的混在一起。

    她心軟了,女人的花期太短。

     孩子的媽媽比佩佩還要年輕不少,她和老隋一起去醫院看過她,她從病床上慢吞吞地坐起來,一臉受害者的表情,倒像是她和老隋在合夥欺負一個少女。

    她長得好看,皮膚白淨,星星眼,不說話的時候像一塊玉,但一開口就變成石頭。

     沒辦法,沒讀過書。

    老隋說。

     他在夜總會裡認識玲玉的,見她好看,也乖覺,不招人煩。

    一頭烏黑的長發直披到腰,現在哪還有女孩留這種過時的發型?他倒忍不住遐思起來,這把好頭發,必得披拂在一絲不挂的奶油色光身子上,才能既清且腴,手感的層次也才夠滋味,仿佛鵝肝配蘋果。

    于是每次都點她相陪。

    她從十六歲就跟了老隋。

    問她,說是老家在伊春,出來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老隋離婚多年,這輩子沒想再結婚,總要定期解決生理需求。

    覺得她是苦人家的女兒,新出來混的雛,還算幹淨,也沒有城市裡藝術女青年那一身慣出來的毛病,省心,就固定下來。

    “其實就是看她可憐,租套房子,按月給錢,讓她别上班了。

    ”老隋跟佩佩讨饒說,以前他還常去,後來年紀上來了,對男女之事,需求漸淡,隻是這姑娘,跟了他十年,算是個舊人。

    念書念到初二,沒有一技之長,又吃不得苦,他不能踢她走。

    她就像早年他買過的畫,也合眼緣,也貪過擁有,但是畫家沒紅,不增值。

    眼光上去之後,現在也不怎麼打開來看了,就裹起來在倉庫裡撂着。

     “你年紀還輕,才二十六歲,大城市裡好多你這麼大的女孩兒,書都沒念完,男朋友都沒處過,三十幾歲還沒結婚的,大把!沒必要跟我這個老頭耗一輩子,你再找一個。

    找個好的,我就當嫁女兒。

    ”決定結婚之後,老隋做過姑娘的思想工作,他要發遣散費了。

     玲玉有點懵。

    她對老隋談不上愛,老隋明确說過,不會娶她。

    她跟了老隋的第三年,老隋帶一批藏品去巴黎參加中法文化年的交流活動,有一系列的展覽、沙龍,打算在法國住一段,順便周邊玩玩,把她也帶了去,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他嫌住酒店不舒展,租了棟三層的小洋樓,洗衣、做飯、宴客的空間就都有了,據說還是一八幾幾年的老房子。

    那年老隋心情特别好,生意上也賺了不少錢,想帶她見見世面。

    “你有什麼要好的小姐妹,你想邀請一起去的話,費用我出。

    不過她們不能住在我們的房子裡,我幫她們訂好酒店。

    來回機票,吃的用的,都算我的。

    ” 她有一種忐忑的雀躍,她在城市裡沒啥朋友,在夜總會待的時間太短,并沒交情深的,出來之後,老隋也不許她跟夜店小姐妹再有來往。

    老隋朋友的太太團,她混不進去。

    她去做美容,做指甲,能跟美容小妹聊好久。

    想來想去,玲玉邀請了她在初中時的同學,喜琳和萬瑾。

    雖然高全梅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可高全梅後來辍學嫁人了,她老公在伊春開地下賭檔,兼放高利貸。

    而喜琳剛考上中央民族大學,她初中是語文課代表,還寫詩。

    萬瑾長得漂亮,職高一畢業就結婚了,老公是當地的機關幹部。

    相比起來,她們是更拿得出手的朋友。

     老隋的法國之行春風得意馬蹄疾,但對于玲玉卻并非如此。

    在公開露面的宴會上,她穿着老隋喜歡的麻紗袍子,盤髻,耳環垂絲的末端,水滴形狀的白玉,是大顆固體的眼淚,晃啊晃,就是掉不下來。

    她溫馴而沉默,像一枝清供的折枝花卉。

    她知道老外都在看她,打聽她是誰,神秘禅意的東方美人。

    一次在大皇宮裡的晚宴,連總統都來了,她不認識,但隔着長餐桌,她認出坐在她斜對面的是個電影明星。

    她起身找不到廁所,過道裡一位高大英俊的金發侍者馬上把胳膊端起來,示意她搭着他的手臂,幾個拐彎,把她引到了衛生間門口。

    她出來的時候,他還站在外面等她。

    玲玉臉一紅,對他說:Thankyou。

    小夥子馬上又遞上膀子,咕噜咕噜,殷勤地對她說了一串子,她一句沒聽懂,連他說的到底是英語還是法語都沒分辨出來,隻好報以微笑。

    他又帶她回去落座。

     老隋的社交勝利不是她的。

    她很快發現了,所有跟外國人的宴會老隋都把她帶上,反正她不必開口,隻負責出塵入畫。

    但如果是中國人聚會,他就會把她撇開。

    我們幾個大男人喝酒談事,挺無聊的,你還是跟你的小姐妹去玩吧。

     喜琳和萬瑾沒想到玲玉現在混這麼好,都有點瞠目。

    玲玉能想象,關于她的描述很快會在熟人中傳開來,這就是她的勝利。

    她絕不再回去了,但她将成為傳說,在故人們的口頭衣錦還鄉。

     她帶她們去逛老佛爺,一層一層逛過來,看她們什麼都不敢買,格外慷慨地嚷着要幫她們付賬。

    必須買,買大牌。

    可真等她們選了,她又嫌她們眼光太土,忙不疊地否定,她英語不好,自己說不來,非要喜琳去跟營業員說換這換那,幾個來回下來,大家就不大開心。

    有天她們包了車要去凡爾賽宮,老隋臨時傳喚,說有個重要的法國策展人來訪,讓玲玉換身旗袍待在家裡泡茶,給老外見識見識東方茶道,玲玉馬上放了她們鴿子。

    喜琳比較文藝,為了去凡爾賽,提前做了好多功課,一賭氣就非去不可,結果來回車費貴得很,換算成人民币叫人渾身肉疼,她和萬瑾分攤着付了,她們都指望玲玉事後會想起來,結果她完全忘了,提都沒提。

     如果老隋不願意結婚,玲玉就希望他永遠别結婚。

    “我們家老隋,獨身主義呀。

    ”她跟人這麼說。

    她偶爾跟老隋出去,大家也認她是老隋的女人,這就夠了。

     她有點後悔帶了同學出來,她們太笨了,也沒見過世面,她說的好多東西她們都不懂。

    她要她們妒忌她,可她們真妒忌了,她又覺得孤獨。

    每次她們在一起嘀嘀咕咕說話,老隋會很快走開去。

    如果老隋跟朋友聊天,她借着泡茶送點心,想湊在旁邊聽一會兒,老隋就不動聲色地揮揮手。

    她通常就知趣地退下了,但還是覺得那個手勢很像趕蒼蠅。

     法國之旅讓她看清了自己的所在,喜琳她們以為她在老隋那個世界裡,但在老隋看來,她依然在喜琳們的世界裡。

    其實她哪邊都不在,在這兩種世界之間,有一個被折疊起來的透明夾層。

     大概也是法國之行以後,老隋漸漸淡了調教玲玉的心。

    有些東西她學得很快,比如茶,比如酒,她很快就能上手做西式早餐,會給老隋泡地道的手沖咖啡,知道怎麼挑選西班牙火腿和五花八門的奶酪。

    但有些東西卻怎麼也教不會。

    老隋在拍賣上入手了一幅林風眠的油畫,是林風眠最典型的那種斜挑眼梢的美人,劍襟扇袖,環鬓天真,正抱膝而坐,癡望面前擺着的幾張撲克牌。

    老隋心下得意,不由得問玲玉,如何? 玲玉說,嗯,挺好看,一個人怎麼打牌呢? 老隋馬上沒了興緻。

    粗鄙!怎麼是打牌呢?美人明明在占蔔,多半為了情事,你看她腮邊兩團蒲公英一樣的绯紅,還有眼角眉梢的春意。

    但他懶得多言了,沒讀過書就是沒讀過書,教不出來的。

     玲玉并不是很有心機的女人,這也是老隋能跟她長期相處的原因。

    她接受了老隋的遣散,房子歸她,再給一筆錢。

    她隻是默默流淚,并不吵鬧。

    她明白自己完全沒有可以相脅的籌碼,她能得到多少未來的保障,全在老隋一念之間。

    惹惱老隋是毫無意義的,她不是他的對手,從來不是。

     發現自己懷孕,她覺得是老天爺看不過去了,又偷偷塞給她一張底牌,讓她放手一賭。

    老隋已經很久不沾她了,說完讓她再找個小狼狗,他就當嫁女兒,他反倒來了邪興。

    爬在她身上,吃不着似的,狼吞虎咽。

     她做了她能做到的最有心機的事,九個月裡不找老隋,直到孩子生下來。

    幸虧老隋是鐵了心要和她斷,這九個月裡,他也沒找過她。

     佩佩的電話号碼,她早就打聽到了,這一點不難。

    她在時尚雜志上看過佩佩的采訪,照片上一個大額頭大嘴的女人,光腳坐在一幅大畫前面。

    畫上什麼也沒有,隻有用刀劃的幾道口子。

    這女人身材嬌小,但是身上什麼東西都比别人的大,戴的首飾也大,眼睛鼻子都大,胸,她仔細看了看,這麼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隋不喜歡大胸的。

    她連兩個眼睛之間的距離都比一般人大,看起來很有主意。

    老隋是被她拿住了,号稱永遠不結婚的老隋。

     佩佩沒想到老隋居然連孩子都不想認。

    老隋是為了向她表忠心,但這一動作并沒取得她的原諒,反而激起了她的反感:這男人竟涼薄至此。

     老隋的解決方案永遠是錢。

    他打聽過了,馬耳他比較簡單,給母女倆辦個永居,如果考慮語言問題呢,菲律賓也是個選擇,菲律賓畢竟華人多些。

    他對佩佩是認真的,他不想中間夾着個孩子,搞得佩佩每天不開心。

    為了佩佩,他可真是煞費苦心,他都快被自己感動了。

    沒想到佩佩竟然不領情。

    她對着老隋罵回去,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不管這個小孩,等到十六年後,她可能就在夜總會裡,被一個色眯眯的老頭帶走,就因為那個老頭像他爸爸! 天稚的肚皮已經有一隻西瓜那麼大了,肚臍部分被頂出來。

    洗澡的時候,她想,終于知道胖男人看不見自己的小雞雞是什麼感覺了。

     睡覺怎麼睡都不舒服,翻過去,翻過來,沒有一個姿勢是對的。

    身上像扛了一隻煤氣包,硬邦邦,煤氣包裡還突然擂出一拳,或者踹出一腳,好像嫌誰礙着他的事。

    囚犯一天天地長大了,而牢籠漸緊。

    有一天大毛剛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裡面馬上精準地在他落手的位置飛踢一腳,就像能看見,而且很生氣。

    大毛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來。

    “我操!”他說。

     天稚吃完飯就攤手攤腳地躺着,要麼在沙發上,要麼在床上。

    大毛推她,“起來,後期要爬樓梯,老這麼躺着不行的。

    ” 天稚看過一集分娩呼吸法的視頻,剛看幾秒就吓得關掉了,一個汗潺潺的外國女人在鏡頭裡用力地喘着。

     她已經出院了,并且恢複了上班。

    工作讓她夜裡睡得踏實。

    同事們見她還穿高跟的鞋子,健步如飛,都說,這就是婆婆相啊,看來要生兒子。

    她願意工作,不願意爬樓梯。

    她得把自己假想成給人送煤氣包的工人,才能完成每天爬八趟六樓的量。

    一邊爬,一邊玩味着身體裡正在發力的部分到底哪一塊叫盆底肌。

     據說盆底肌像一張吊床,兜住了女人下小腹裡的一切,這張肌肉織就的網需要緊緻和彈性,大到生兒育女,小到拉屎撒尿,全靠肌肉吊床來兜底。

    生育對這張網是一次大破壞,所以必須提前練。

     一側輸卵管被切除之後,她問過主刀的主任,輸卵管不是連接子宮和卵巢嗎?輸卵管切掉,那這一側的卵巢不就在肚子裡亂跑了? 醫生白她一眼說:你以為卵巢是斷了線的氣球呢?還能飄到你胳肢窩去?這不是還有肌肉牽着嘛。

     小河問天稚,要不要一起去影樓,拍孕婦照,露肚皮的那種。

    天稚搖搖頭,我一個連婚紗照都不拍的人。

     她看過不少這樣的照片,女人撅着滾圓的肚皮,乳溝半露,有時候還在肚皮上畫卡通,丈夫也出鏡,耳朵貼在肚子上,露出一臉讨好的蠢笑。

    但她還是拍了幾張,在卧室裡,讓大毛拿手機随便摁了幾下。

    沒露肚子,隻是一個穿着黑色高領衫的短發女人端盤子一樣端着那隻瓜,表情嚴肅,背景是大團大團的花窗簾。

     天稚不肯去拍孕期寫真,小河也就沒去。

    一個大肚子女人獨自去拍孕照太奇怪了!要有天稚陪着還好點。

     她轉念一想,不對。

    天稚如果去拍,她家大毛還不得跟着?她要是跟他們兩口子一起去,不就成了一個男人帶着兩個大肚子女人拍孕照?這他媽更怪! 小河發現自己老是在下意識裡把大毛排除在外,她總覺得她跟天稚還是兩個單身女孩,并且會永遠單身下去。

    即使生了孩子,也不會淪為婦女。

     擁有孩子不會讓女人自動變成婦女,穩定地從屬于一個男人才會。

    小河想,自己暫時還沒這個機會。

    C前幾天到她家裡來了一趟,她有點冷淡,倒也不是故意冷淡,隻是因為尴尬。

    從父母的反應來看,他們大概都把C當成是孩子的親爹了。

    他們越是這樣,她就隻好越冷淡。

     母親給他們切了盆楊桃就出去了,關上房門,讓他們在房間裡自在說話,小河連百分之九十是你的這句例行台詞都沒說。

     房間小,小河讓C坐。

    C拉開椅子坐下,發現這是卧室裡唯一一把椅子,又站起來,讓小河坐。

    小河說,我坐床上好了。

    C湊過來,想坐一起,小河又站起身,去坐椅子。

    兩人扯了這一陣,男的笑了,你怎麼這麼倔? 他一笑,小河倒心軟起來,她看着桌上那盆黃綠色的五角星。

    他沒有百分之九十,肯定沒有。

    雖然安全期不見得安全,但相比之下,他幾率肯定最低,反而一聽到消息就颠颠地說要來看她。

    她讓他别來,說我爸媽都在,他忍了兩天,還是來了。

    手裡拎着點心,倒像是乖女婿。

     你哪裡哪裡都變大了。

    男人玩味着她身上徒然深陡的曲線,不認識了。

    女别三日,當刮目相看。

    她像一枚飽滿的漿果,熟透挂枝,手一碰就會爆出甜漿。

     嗯,心大。

    她知道他的意思,不接茬。

     你可真能瞞啊,你還瞞了我多少事?男人問她。

     小河啞然。

    她其實可以跟每個男人都堅稱孩子就是你的,演一出苦情戲,然後看看誰肯接盤。

    但她知道自己演技不行,天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