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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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被肚子裡的拳腳踢懵過去。

    有次她倆一起去聽交響音樂會,算是胎教,全程彈的都是巴赫,她困到要睡着,天稚卻擰着臉說,哎媽,這還是巴赫,要聽的是搖滾,這肚子得踢稀碎。

     辭工之後,小河減少了見人,她現在這個情況,跟一般的同事朋友也說不着,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天天宅在家裡,她養成了自己跟自己肚子說話的習慣,後來母親也加入進來,對着她的肚皮叫乖崽。

     孕後期檢測越來越密,到了預産期前,三天一檢。

    胎動檢測一切正常,她看見周圍孕婦露出來的肚子布滿花紋,紅通通像隻毒蜘蛛,她的肚皮幹幹淨淨,隻有幾處淺淺的妊娠紋,不仔細看就看不見。

     她找了個司機,把車和車鑰匙都留給了他,說好讓他保持手機24小時開機,不管什麼時候她發動了,他就得趕緊開車送她去醫院。

    她不是找不到朋友幫忙,但這種時候找朋友顯得她孤立無援,用錢購買社會服務反倒最省心,她不用介意司機怎麼想。

    小河看過所謂“孤獨的十個等級”,一個人搬家、一個人唱卡拉OK和一個人吃火鍋都不算什麼,最高等級是一個人做手術。

    她想,還應該加上一個人生孩子,雖然生孩子也是一種手術,但一個人生孩子是一個人做手術的頂配。

     她想做剖腹産,因為這樣可以提前安排時間,免得在某個不合時宜的後半夜手忙腳亂。

    她媽媽也是剖腹生下了她。

    小時候跟媽媽一起去澡堂洗澡,她看見那條傷疤,皺巴巴的,周圍也塌陷着,像老巫婆抿着的癟嘴,覺得很恐怖。

    那時候她剛剛長到媽媽的肚子那麼高,正好可以跟傷疤平視。

    然而她媽滿不在乎地用毛巾用力搓着肚子,一點都不擔心那裡會綻開。

    一具帶有疤痕的身體,就像一件打着補丁的衣服。

    那時候剖腹産是豎剖,開膛破肚的感覺。

    她看她媽媽殺魚也是這樣,直直一刀,豎着,從上拉到下,往魚肚那裡剖進去,然後手掏進去,一挖,一拉,一個發亮的魚泡泡和一串結結實實的魚籽就被拽了出來,血淋淋的。

    被掏空的魚張大了嘴巴,愕然地死不瞑目。

    難道女人生小孩也是這樣嗎?她忍不住伸出手指頭,去觸碰媽媽肚子上那條疤,洗澡的時候,乘涼的時候。

    摸上去像一條蟲子,周圍軟軟的,中間硬鼓鼓,肉身成的化石。

     痛唔痛啊?她問媽媽。

     點會唔痛嘎?至痛即系女人生崽啦。

     據說現在剖腹産的手藝進步了,都是BikiniCut,刀口不切豎的了,切橫的,還帶點弧度,月牙型。

    這樣生完孩子還照樣可以穿比基尼,露不出破綻。

    縫合線也改蛋白線了,時間長了會被身體自然吸收,疤痕會平整些,不會像她媽那輩,留條蜈蚣在肚皮上。

    如果生二胎還要剖腹産,還可以在原來的刀口上重新切開,這樣隻留一道疤痕。

     為什麼不幹脆裝條拉鍊算了?拉鍊拉開,把孩子拿出來,然後再拉上。

    洗完澡她站在鏡子前,打量全裸的自己,肚皮上添一道下弦月般的疤痕會是啥樣?配上兩隻乳頭,大緻就是個笑臉。

    眼球暴凸地笑着。

    以後她的孩子也會用手指頭劃着那張微笑的嘴巴,問她:媽咪,我系唔系伲度出來嘎? 再一次做檢查的時候,張琴醫生建議她直接住院待産,她的預産期已經過了,加上有幾項數據不理想。

    “幹脆挂催産素吧早點生出來,正好今天有床位空。

    ”醫生飛快地替她填好了入院單。

    小河想,這下倒好,省得提心吊膽了。

    她問醫生:不能剖腹産嗎?醫生看她一眼,不容置疑地說,你條件非常非常好,陰道像奶油一樣軟,胎兒的重量、大小和位置都合适,你自己生。

     張琴是整個婦産科名氣最大的醫生,小河孕後期一直在她手下檢查,早習慣了專家說一不二的決斷風格。

    好醫生都這樣,絕不模棱兩可。

    既然醫生讓自己生,那就自己生吧。

    像奶油一樣把她震住了,沒想到醫生還有這種修辭。

     挂催産素的時候,旁邊床位另一個女人正在呼天搶地,太疼了哇!我要死了!媽呀,救救我呀我不生了!小河肚裡陣陣抽動,但并不疼痛。

    她想,有這麼誇張麼,這女人是不是在做戲啊?她挂了一天催産素,毫無反應,又自己走回了病房。

     第二天她就成了她自己鄙視的那種人,她也呼天搶地起來。

    她爸爸在病房裡百般坐不住,走了出去。

    小河之前看孕期百科全書裡說,生産,就是一個西瓜大小的玩意,要通過一個菜豆大小的通道。

    現在,為了打開這個通道,她的骨骼正在被撐散架。

    醫生司空見慣,來都不來,隻有一個護士,時不時地過來探手到她下面檢查一番。

     早呢,才一指半。

    護士說完,翩然走了。

     小河以為進了待産室就可生産,好不容易挨到三指,才知道進待産室不過是換個地方接着喊叫,這裡沒有心煩意亂的家屬,隻有一堆光着屁股的女人集體哀嚎,此起彼伏。

    連通的大開間裡有幾十張床,每張床上都有一個慘叫的女人。

    小河一日一夜水米未進,早已沒力氣了,帶進來的随身小包裡有面包和巧克力棒,順産是需要力氣的,但如果吃了東西喝了水,就做不了剖腹産手術了。

    她拉住任何一個從她病床前經過的護士,說:求求你,給我剖。

     每個護士都作勢給她檢查一番開度,然後讓她繼續等待,她們全都練就了一副對哭鬧充耳不聞的好身手。

    最後一個給她檢查的胖護士不耐煩了,對她說,不能再查了,再查底下都戳爛了。

     小河一直疼到昏迷,才被護士推出去打了杜冷丁。

    一針下去,神志回來,腹内一陣翻騰,她像隻被人掀了個底朝天的口袋,哇的一聲,肚子裡所有東西吐将出來,起身不及,盡數吐在自己前襟上。

     無痛分娩是另外一種針,從後腰脊椎骨節之間的縫隙推進去。

    打針的是一位臂力過人的男醫師,他讓小河側卧,彎成蝦米狀,兩根手指在小河後腰上隻一撚,就找準了那個腰椎間隙的凹陷,一針穿刺進去。

     所謂無痛,不過是消弭了巨大疼痛的波峰和波谷之間的落差,在一種均衡的、混沌的痛感裡走向最終的分娩。

    但是謝天謝地,這終于讓她平靜下來,躺在自己的嘔吐物裡被推進了産房。

    之前的紅包沒有白給,醫生給她分配了一個金牌導樂。

    導樂戴着粉紅色的護士帽和口罩,隻有一雙眼睛在外面,小河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隻記得她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的铛铛鐘聲。

    “現在我們開始,媽媽再堅持一下,我有把握在二十分鐘内結束。

    ” 她們都是訓練有素的護士,進入産程之後,就開始以媽媽相稱,還會模拟寶寶的甜美口吻。

    媽媽你要加油哦。

    這是一種身份綁架,都為人母了總不好意思再慫。

    兩個導樂圍着她,一個在下面拽,一個在上面壓。

    她們教她如何用力,如何控制節奏,像喊勞動号子一樣,用朝氣蓬勃的口令指揮着她的擴張和擠壓。

    怎奈小河已經毫無力氣了,在上面負責推壓她腹部的高個子導樂說:我怎麼感覺全是靠我在推,媽媽發力啊。

     我沒力氣,我四頓沒吃了。

    小河此刻倒是恢複了說話的力氣。

    上大學的時候,同寝室的女生夜間卧談,講起生孩子,那裡要剪開,要出半桶血,都是聽來的,一知半解,也覺得駭人。

    現在真的是有一隻桶擺在她的胯下,半條命都快沒了,半桶血又何足惜哉。

     坐在她下方的金牌導樂隻往她打開的通道裡瞅了一眼,就說:男孩兒哦。

     這都看得出來,能看見什麼? 頭頂。

     看頭頂能,看出男女?怎麼看? 導樂倒又說不出了。

    看多了就知道了,我們天天看。

     生育的時候沒有自我,是把一個人砸碎了成就另一個人,躺在血腥氣和嘔吐物的氣味裡小河想,根本沒有什麼母性的光輝,生育是最把人打回牲口原形的,是赤裸裸的動物性。

    一代一代人歌頌母性,不過是歌頌犧牲。

    高個子導樂呼了口氣,從闆凳上跳了下來,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

     一塊什麼東西離她而去了。

    她們舉給她看,你看,媽媽快看,兒子。

    小河木木的,她覺得導樂比她高興,可能因為她們不疼。

    金牌導樂手裡舉了一個粉紅色的皺乎乎的東西,完全看不出相貌像誰,也看不出頭大頭小,眼睛閉着隻是一條縫,鼻子也隻是一個含混的突起,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生了一對碩大的耳朵,腦袋尖尖的像隻洋蔥頭。

    她配合不出喜悅的笑臉,這件事情裡唯一讓她喜悅的是漫長的産程終于結束了,卸貨了,她如釋重負。

    胎盤沒有順利娩出,接着是手工剝離胎盤。

    現在沒那麼疼了,即使是導樂在縫線她也沒覺得太疼,她感覺到穿針走線的拉扯,她也成了一件有補丁的衣服。

    我給你縫得比繡花還細,一毫米縫一針,将來完全看不出來的,不會留疤。

    導樂一邊繡花一邊讓她安心。

    小河啞然失笑,誰還在乎呢?她像一團撕爛的布攤開在那裡,談什麼奶油和繡花。

     高個子導樂正用力扇打孩子的屁股,她發現孩子不哭,一點都不哭。

     金牌導樂趕緊丢下繡花針去幫忙,兩個人拎住孩子的一隻腳,把孩子頭朝下倒提着,然後清理孩子的口腔,繼續用力拍打他皺巴巴的屁股。

    小河竟不覺得緊張,她事不關己地看着她們亂成一團。

     這是她的孩子,她生下他來,堵上全部的信心,她知道他會沒事。

    雖然他被套上防水手環,仔細地包裹起來,從她身邊抱走,送進嬰兒觀察室。

    臨走前護士讓她抱抱孩子,她虛弱地半擡了下手,任護士儀式化地把這團軟軟的肉在她身上貼了貼。

     有了孩子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除了最初難熬的幾個月。

    天稚陷入嚴重的産後抑郁,她生下的孩兒也夜啼個不停。

    卧室本來不大,被一大一小兩張床擠得滿滿的。

    大毛穿一件皺巴巴的黃棉襖,茫然無措地站在兩張床尾窄小的過道,左邊的也在哭,右邊的也在哭。

    哭得人心亂如麻。

    他可以抱起其中一個,用自己的身體模拟起伏的海浪,或者用奶嘴把哭聲堵住。

    但是拿另一個大放悲聲的女人卻毫無辦法。

     月子裡孩子突然拉稀,大毛和天稚都沒經驗,看見尿片上暗綠色詭異的一攤,孩子又哇哇大哭,都吓壞了,趕緊去翻育兒百科,書上啰裡啰唆,說了一大堆,發黃是如何,發綠是如何,發黑又是如何,同時要看味道,如果是酸的是如何,是苦的又是如何……大毛毫不猶豫,飛快地用指頭蘸了一點尿片上的稀屎放在嘴裡嘗了嘗。

     酸! 天稚目瞪口呆,怎麼你……不惡心嗎? 自己兒子的屎有什麼惡心的?!大毛理直氣壯。

     兩個人調水喂藥,手忙腳亂了一陣,到了晚上,小孩安靜睡了。

    大毛坐在床頭,氣餒地說:其實,還是有點惡心的。

     你現在回過味來了?對了你當時有沒有去漱口啊? 大毛靠在床頭,兩隻手交叉起來放在腦後。

    主要我後來想了想,要是我爹媽病了,也需要這樣,我會不會去嘗他們的屎。

    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會。

    你說,人為什麼對自己的父母永遠不如對自己的孩子好? 這就是《紅樓夢》裡《好了歌》寫的呀,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女誰見了? 也不是,我想明白了。

    這個愛就是單向的,永遠往下一代的方向去流動。

    我們對父母的感情,也是通過愛我們自己的孩子,去還的。

     他們将來也不會念我們的好。

    我們是在培養自己的叛軍呢,有去無回的愛。

    天稚想着,又問:那要是我病了呢?你嘗不嘗? 不幹,絕對不幹,你體質這麼孬,久病床前無孝子。

    大毛一把拉過被子,翻身睡了。

     經過這麼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大毛和天稚,決定給他們的孩子起名為:壯壯。

     小河奶水不足,被母親逼着喝各種滋補靓湯,不放鹽。

    木瓜鲫魚湯,花生豬腳湯,烏雞山藥豆腐湯,湯淡而白,看上去跟母乳相仿佛。

    她覺得自己就是根膠皮老化的癟管子,隻負責從這一頭把奶白的液體硬灌進去,再由那個埋頭苦幹的崽馬上從另一頭大力吸出來。

    小河帶他去醫院檢查黃疸,小寶寶在監控室裡照藍光,她躲去廁所用吸奶器泵奶。

    東拉西扯地,泵到生疼才泵出來半瓶,裝在奶瓶裡,油潤的乳白色,摸摸還有點溫度。

    她想,幹脆直接把湯倒進去請他喝算了,反正也沒什麼區别。

    當天母親煲的是瘦肉火龍果花湯,湯裡飄着幾粒枸杞,有股溫淡的氣味。

    不知道火龍果花開滿果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好像從沒人在乎。

     C在她生活裡出入,不定期地來望望她。

    他很謹慎,在她生産的全程都沒有露面。

    孩子滿月時他送來賀禮,一枚足金鎖,一面镌着龍鳳呈祥,另一面是長命百歲。

    一套衣服和包被,一組搖鈴玩具。

    禮物不厚不薄,介于好友和至親之間。

     她把之前B打給她的錢退還給他,他不收。

    勿使費事驗佐,個崽勿系你噶。

    她說。

     剛生出來的時候容貌是一團混沌,慢慢的,孩子的臉張開了。

    那張臉上看不出端倪,他長得跟小河小時候一模一樣,眼皮内雙,嘴唇豐端,皮膚比小河要黑紅些,穿件天藍色連體衣,衣服上印着隻恐龍。

    阿B哥倒很喜歡,還逗孩子玩一玩。

    偶爾他們約着一起吃頓飯,阿B都會叫小河把孩子帶上。

    子恩是個敏感、安靜的小孩,已經會坐在兒童椅裡自己吃飯。

    給他一隻摔不破的塑膠碗,他就認真地用勺子對付碗裡的食物,漏在桌上的米,他也一粒一粒用胖手捉起來,塞進嘴巴。

    阿B哥癡看一會,說,仲系有點似我,我細路仔個時食勿飽,都幾愛惜食個嘢。

     小河怕日後再生事端,前後幾次要把錢退給他,B堅辭不受。

    你一個人帶個崽好難,我嘀也好過一場,即系我俾契仔(幹兒子)的教育費啦。

     A杳無音信,連手機都停了。

    聽相熟的朋友說,上次回來,募資沒搞定,債主催逼得緊,又躲去了國外。

     最好都别回來了,現在名字上了公安局的千萬級老賴榜了,再回來除非隐姓埋名,用假證件,不然都走不脫。

    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商會秘書長說。

     小河心裡竟沒啥波瀾,男人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真奇怪,有了孩子之後,她像是在這世界上有了錨。

    我給自己制造了一個血親呢,她想。

     非婚生的小孩不好上戶口,有人給小河出主意,每七年一次人口普查,人口普查前,為了普查數字的準确,會有一小段窗口期,在這段時間裡超生的、非婚生的去報戶口,不予追責。

    但小河等不了七年,上幼兒學、上學,都需戶口。

    最後還是C出面幫忙,他老家在鄉下,花四萬塊錢,就可以托人辦一個農村戶口。

    先進入戶籍系統再說,将來再慢慢地辦農轉非農,就容易了。

     子恩開口說話晚,發音也有點含混。

    小河教他管阿B哥叫契爺(幹爸爸),他口齒不清,一直發不好那個音。

    一回阿B帶了盒巨大的樂高玩具過來給他,子恩一激動,走過去抱住B的小腿,叫了一聲,老豆(爸爸)。

    小河有點尴尬,想想孩子可能懂事了,小區裡小朋友一起玩,人人都有老豆,他也想有個老豆。

    偏生那段時間,因為報戶口一些手續上的事情,C也往小河家跑得勤。

    小河問子恩,怎麼不喊人?子恩就露出迷惑和為難的神色,眼睛垂着朝地下望了一會兒,喊了聲:叔叔老豆。

     我就發現小孩心裡其實什麼都知道。

    小河後來跟天稚說。

     她們見面少了許多,再也沒有一起逛街吃宵夜的閑暇時光了。

    為了有更多自由時間帶小孩,又要努力增加收入,小河兼着三份不用坐班的parttime的工。

    天稚的單位正在改制,她生完孩子回去,原先的崗位已經沒有了,天稚要強,更是開足馬力要證明自己在公司不是廢人。

    佩佩很久不見,聽說老隋已經中風了兩次,雖然請了專業護理在照顧,但佩佩也脫不開身。

    老隋成立了一個藝術基金會,想建一座小型的美術館,中風之前,美術館的基建才剛做到一半,現在全靠佩佩在盯。

     一晃幾年過去,這年夏天,她們興興頭頭地約了一次集體出遊。

    三個孩子都要上小學了,幼兒園畢業的暑假,一起坐遊輪去看海。

     小河有個朋友绮鳳,自己開一家很大的旅行社,今年有一趟去韓國的遊輪之旅跟電視台的綜藝頻道搞合作。

    電視台打算做一檔大型遊輪相親節目,宣傳語叫做“在海上,認識來自星星的你”。

    遊輪,作為一個浪漫的封閉式空間,正好給相親男女提供了大量共同相處的時間,電視台設計了遊戲和真人秀,可以在旅行中考察對方性格。

    “錢锺書先生在《圍城》裡說:結婚和蜜月旅行的次序,應該反過來。

    ”文案裡這樣寫道。

     考慮到遊輪是中老年人和小孩青睐的旅行項目,這次大型相親專門增加了中老年組,也歡迎離異人士帶着孩子共同參加——有時候重組家庭可能雙方都有子女,不光大人要合适,孩子彼此能不能處得來,也得提前匹配匹配。

    一輪輪的宣傳攻勢提前十個月就開始了,冠名招商進行得很順利,遊輪行程的費用也就相當優惠,報名者甚多。

     這麼大的項目,我得跟着去盯一下。

    绮鳳說,我留了幾間陽台海景套房,你們要不要一起帶娃去玩? 大家都說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小河帶着子恩,天稚帶着壯壯,佩佩帶着Opal。

    她本來想讓玲玉也一起來,結果玲玉說,你海上一走好幾天,萬一老隋再有事怎麼辦?都是你的朋友,你帶小石頭去玩,我留下。

     海面風和日麗,甲闆之上,人來人往。

    幾個女朋友一邊啜着雞尾酒曬太陽,一邊大為驚歎。

     這麼多人,全他媽是來找對象的?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沒對象? 有的很老了哎,還穿泳衣披紗巾。

     哎哎你看那邊那個人,好像很受歡迎啊,好幾個女的圍着他。

    哎呦怎麼還有個男的也圍着他? 那是電視台主持人!你多久不看電視了? 跑步機上那個人是在秀肌肉麼? 荷爾蒙爆棚了真的,我覺得我們在圍觀一個大型發情現場。

     買菜現場吧,愛情超市。

     兩個并不年輕的男人走過,非常注意地把這幾個女人從頭到腳看了一下,她們也用力地看回去,小河沖他們吹了聲口哨。

    男人踱開了,她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我跟你們講,報名的時候才叫好玩哪。

    當時我們公司安排了差不多十個客服專門處理這趟遊輪的報名,咨詢的問題千奇百怪。

    一般女的會問,你們招募的男嘉賓素質怎麼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但是男的就會問,哎你這個遊輪相親,成功率怎麼樣?如果相親不成功,遊輪費退不退? 女的真可憐,這麼老了還在憧憬愛情。

     绮鳳前段時間也添了孩子。

    文森特曾經是她在加拿大的供應商,華裔,祖籍香港,第四代移民,離異,人到中年,突然厭倦了之前的行業,跑去當了演員。

    他中文不會說,但長了一張中國人的臉。

    在加拿大的劇裡,他演中國人;在香港的劇裡,他演外國人,戲份都不多,路人甲,律師乙,阿sir丙。

    绮鳳單身,年紀漸漸大起來,覺得文森特長得帥,人也還實誠,就跑去跟他說,我覺得你不錯,想跟你借個精子生小孩,行不行? 文森特很認真地考慮了幾天,同意了。

    于是兩個人一起去美國檢查身體,取精,配卵。

    绮鳳後來才知道,文森特有了兩個孩子之後,已經做過結紮手術,必須通過睾丸穿刺才能取出精子。

    這讓她好生過意不去。

     他們前後去了幾趟美國,每次都一起租住Airbnb,一起讨論醫學生殖方案,一起面試墨西哥代孕母親,一起研究長達數十頁的英文代孕合同。

     绮鳳打算做兩個,最好是兩個女孩,一個叫艾米,一個叫艾瑪。

    面試選中了兩個代母,就在簽完合同,付完定金,等着把受精卵放進她們肚子的時候,她跟文森特好上了。

     早曉得這樣你不如自己上了,可以省一大筆錢,也生兩個,一個叫哎呀,一個叫哎呦。

     大家笑得打跌。

     現在苦了吧?花錢請人家生,自己還得戴套!大家又笑。

     不用啊,他都結紮了,自己親自上也生不出來,還不是得取出來往裡放!生倆孩子,少說耽誤三年,有這時間不如我多賺點錢,代母費幾倍回來了。

     文森特正在學中文,聽是基本聽不懂,見她們笑得如此開心,總是試圖強行加入談話。

    “三爪,Where'syour帶毛?為什麼他doesn’tcomewithyou?”他們之前見過,他知道天稚英文名叫Sandra。

    大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帶毛是指大毛,更是前仰後合,紛紛學舌說,三爪三爪,帶毛帶毛。

    也就沒人注意到天稚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

     此刻子恩、壯壯和小石頭正在遊樂場裡撒歡,一大群孩子鬧起來了,其中一個在嘹亮地哭泣,媽媽們站起來觀望了一番,發現糾紛尚在可控範圍,也就沒去拉架,繼續坐下來喝酒。

     還是朋友的孩子一起玩比較好,要是小區裡鄰居家小孩,現在我就得給人去賠禮道歉了。

    佩佩說。

    她看得分明,小石頭已經把玩具都霸在了自己手裡。

     說是都不肯生小孩了,生育率年年下跌。

    怎麼這麼多小孩?一茬茬打哪兒冒出來的? 嗯,條條大路!通向産房。

    這不連結紮的單身漢,都有孩子了。

    佩佩臉喝紅了,她很久沒有這麼放松過。

     艾瑪胎死腹中,艾米活了下來,健康,漂亮,被裝在一隻嬰兒籃裡拎回了中國。

    代母附贈了三個月量的冰凍母乳,提前擠好,在冰箱裡凍到邦硬,臨上飛機前取出來裝進硬質保溫箱,四周圍滿冰袋,保證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上不會化掉。

    艾米還小,不能進遊樂場,此刻正倒在文森特胸前的嬰兒背帶裡酣睡。

    之前大家已經參觀過一輪孩子的相貌,一緻認為孩子長得像墨西哥代母。

     天稚暗想,真是荒誕,她們姐妹聚會,唯一沒有缺席的男伴竟然是個捐精人。

    可惜他語言不通。

    她們聊得投機,哪裡還想得起來要跟他中英文雙語,說着說着就又把文森特晾一邊了。

    文森特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她們嘴皮子都動得飛快,想插嘴又插不進,很像她們帶出來的一個菲傭。

     入夜了,海面上起了風,大部隊人馬分成數組,在幾個大廳參加錄播活動,文森特帶艾米回去休息,女人們轉場到其中一間套房裡接着聊天喝酒。

    孩子們難得可以晚睡,房間裡又有一堆零食和玩具,也興奮得暈頭轉向,把大床當成蹦床。

    佩佩已經醉了,坐在地毯上憨笑着,不一會就出溜了下去。

    一頭亂發披拂在臉上。

    其他人笑着想拖她起來,發現自己也都微醺手軟,拖拽不動,隻好拉倒,由她地上去睡。

    很久沒有這樣浪了,大夥兒哧哧笑着,接着倒酒,任孩兒們在地闆上蹦來蹦去,故意用腳去踢佩佩的背和小腿,佩佩毫無反應,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就像親眼看見孩子們踩着我們的屍體狂歡。

     佩佩這幾年太苦了。

    小河說。

     你也很苦,誰不苦啊? 哎哎Opal,你不能這樣,她是你媽!绮鳳一把把小石頭拉了起來。

    小石頭雖然是個女孩,皮起來比男孩還野。

    她正猴在地上笑嘻嘻地往佩佩裙子裡鑽。

     這就是下一代啊。

    以後墳頭蹦迪就靠他們了。

    天稚說。

    我昨兒做了一個特恐怖的夢。

     什麼夢? 夢見一艘遊輪永遠也靠不了岸。

    船上有人得了一種怪病,會傳染,一個傳一個,所有人都吓壞了,但沒處可逃,他們把病人反鎖在他們自己的小隔間裡,不許他們出來。

    染病的人沒辦法說話,除了喉嚨裡的嘶嘶聲,發不出任何别的聲音,像被人勒住了脖子。

    沿途可以停靠的國家,都不允許他們上岸,儲備的食物和淡水一天天減少,但屍體一天天增加,隻能繼續漂在海上,懷着一線希望,從一個港口開向另一個港口。

    海上黑色的滔天巨浪,天空火紅火紅,好像燒起來一樣…… 别說了,太他媽瘆人了,我們現在就在遊輪上呐,你這個巫婆,你幹嘛整天做這種夢? 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做的夢有時會應驗的,拜托你做點好夢行不行? 怕啥?夢是反的。

     好夢。

    為好夢幹杯! 哎孩子呢?孩子們哪兒去了? 她們回頭一看,小孩子一個挨着一個,陷在大床裡,已經睡着了,被子也沒蓋,肉乎乎幾節胖藕一樣的小胳膊小腿,橫七豎八。

    都累壞了,佩佩還在地毯上,已經變成了臉朝下趴着,睡得極沉。

    夜很深,月亮不見了。

    醒着的人繼續醒着,喝下去的酒都變成汗,發掉了,此刻竟覺得涼浸浸起來。

    她們面前是黑色的大海,海面上一無所有。

    隻有到露台上探頭往下,才能看到船舷側畔劈開一道雪白的海浪,嘩嘩聲如同大力的歎息。

    在高山歌唱,千峰萬壑都會給你應和,而在大海的腹地發出任何人聲,瞬間被消音。

    她們說出的話,一離開她們的嘴唇,就被風吹走了。

    船身在歎息聲中微微起伏,正是最原始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