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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時候,深圳的疫情又開始嚴峻,深圳市民進京的手續又變得極為麻煩——我和崔蓮一此時已經完全麻木,甚至有一種“早就預料到了”的坦然。

     起初我媽還在很積極地向各方咨詢着來北京需要的流程,直到2月10号左右,老熊先生正式被疾控中心通知,他屬于次密接者,需要隔離。

    老熊先生并不那麼擔心自己會被傳染上病毒,但是至此,我的父母确定不可能在2月26号趕上婚禮了。

    派對公司的人說:“你們能不能接受這個方案,讓新郎的父母親友用視頻直播的方式全程觀看你們的婚禮,需要新郎父母緻辭的時候,可以事先錄好,我們再投屏到婚禮現場的大屏幕上。

    ” 我媽聽說這個解決辦法的時候,如釋重負地表示同意。

     派對公司的小夥子認真負責地繼續說:“我們婚宴開席的時間,必須是中午十二點之前——因為北京的習俗是這樣的,頭婚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開席……” 崔蓮一和我相視一笑。

    這位小夥子疑惑地看着我們,禮貌地等我們發表意見,于是我趕緊說:“沒事,就聽您的,中午十二點前開席——其實嘛,我們倆夠資格請所有客人吃夜宵了……” 崔蓮一一邊笑,一邊重重地在桌子底下打我一拳——我算是明白了,成蜂蜜每次出拳時候的眼神,以及角度是遺傳自什麼地方。

     她也曾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說,折騰這麼多回,會不會是上天在提醒我們,我們倆不應該結婚啊?” 我隻好友情提示她:“現在後悔也晚了,法律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 跟派對公司的人見完面,我們就到幼兒園去接成蜂蜜——按照約定,今天不是“食物探險日”,用蜂蜜的話說,今天是普通的一天,也就是說,不用刻意地嘗試什麼沒吃過的菜,随便吃點薯條就好了。

     蜂蜜坐在餐桌旁邊,像是猶豫自己該不該點那個看起來分量極度結實的牛肉漢堡,然後她突然擡起了頭:“大熊,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被問得一愣,一時沒想好該怎麼用她能理解的語言解釋。

     她的眼神再度嚴肅了起來:“老師說了,要我們畫爸爸或者媽媽的工作。

    ” 我的心髒劇烈地狂跳了幾下,臉上卻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然你就畫你爸爸的工作嘛,你爸爸的工作比較容易畫。

    ” “我已經畫過兩次爸爸開飛機了,老師說我下次可以畫點别的。

    ” 原來如此——雖然心跳一時還沒恢複平靜,但是,算我自作多情。

     “我想想該怎麼說——給你打個比方……” “誰是比方?” “我下面要說的話就是比方——比方說,我在這家店坐着待一天,看看所有來吃飯的人大概桌子上都上了什麼菜,我就能估計一下他們店裡一個月大概收入多少錢……當然這個隻是最簡單的估計,并不準确……” 崔蓮一像是忍無可忍地擡起頭:“你講這些她是不可能理解的……” “我沒說完啊——怎麼能準确知道這家店一年賺多少錢呢……” 蘋果臉惱怒地皺了起來,蜂蜜小小的鼻梁上瞬間多出了好幾道線:“這個怎麼畫呢?不能畫!畫什麼呢!” “那你就畫你媽媽拍戲嘛……你把攝像機畫出來……” “熊漠北,”蓮一翻了個白眼,“蜂蜜一開始就說了,她想畫的是你的工作,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 “等一下,蜂蜜——”我突然愣住了,好像是發現了一件很大的事情,“你剛才說什麼?” “大熊的工作不好!都不能畫畫。

    ” “不對,蜂蜜,我是說剛才,你問我什麼?我做什麼工作的?” “我就是問大熊做什麼工作的呀——” 蓮一也似乎是意識到了,她看着我,也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蜂蜜,”蓮一問,“你會說為什麼了……你怎麼不再說‘為沙瑪’呢……” 蘋果臉上一副傲慢的樣子:“我本來就會說為什麼。

    ” 又是一句無比清晰,非常标準的“為什麼”,我當然知道這是必然的,這其實也是一件好事情。

    她六歲了,她一定是越來越擅長用說話來表達她自己——可是我再也聽不到那句獨一無二的“為沙瑪亞”,我甚至沒辦法讓蜂蜜理解,我對那句話的懷念。

     某日晚上,我媽發了一段視頻給我。

    她說是她偷偷拍下來的。

    視頻裡的人是外婆。

    外婆穿着那件蓮一和我媽一起為她選的寶藍色旗袍——我媽說,即使是看直播,在那天也要讓外婆換件新衣服,打扮得漂亮一點。

     視頻裡的外婆,站在浴室的落地鏡子前面,仔細地打量着自己:寶藍色旗袍,一雙應該是我媽的白色平跟鞋,一頭已經稀疏的銀發盤成一個緊緊的發髻在後面,似乎還塗了一點點口紅——色澤柔和的光線籠罩着外婆和鏡子之間的時空,雖然她直到今天也沒弄清楚蓮一是什麼人,她也不太清楚所謂“大熊要結婚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大熊還是個小學生呀。

    但是好像這身全新的精緻的裝扮還是鼓勵了她。

    此刻她站在鏡子前面,靜默了足足有十秒鐘,完全凝神靜氣地注視——她究竟看見了什麼,我們都無從知曉。

    片刻之後,她的手伸出來,顫巍巍地,與鏡子裡的自己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合上,好像她覺得自己必須為眼前這個白發蒼蒼的美人回憶起來一點什麼東西。

     然後她就開始唱了。

    她的嗓音已經完全損毀,我聽不出什麼成形的調子。

    不過我聽得出來詞。

    她唱的是: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 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是她最喜歡的《鎖麟囊》,我小的時候她常常跟着收音機唱,然後告訴我,程硯秋他怎麼可以那麼好啊。

     我媽說,她原本隻是好奇,外婆一個人在鏡子跟前欣賞着自己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

    于是就偷偷地拍了一小段,她也沒有想到會真的趕上《鎖麟囊》。

     那天夜裡我獨自把外婆的視頻看了很多遍。

    距離婚禮還有兩天的時間,崔蓮一帶着蜂蜜回崔上校那裡住兩晚——畢竟我得從崔上校家裡接走新娘。

    突如其來的寂靜卻讓我無比清醒,總覺得客廳裡應該傳來蜂蜜那種小孩子特有的“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淩晨的時候我終于入睡了。

    睡得并不好,總是做夢。

    夢到外婆帶着小學五六年級的我,還有現在的蜂蜜,外婆一邊一個,牽着我們的手——即使在夢裡,我也知道,全亂套了。

    然後我童年時最心愛的小火車從屋檐上掉了下來,砸在面前的馬路上,沾滿灰塵,面目全非,從中間碎裂成了兩段。

    蜂蜜張開雙臂,跑到路中間去撿小火車的車頭,我聽見外婆在拼命地喊:“蜂蜜,當心車——北北你千萬要看好蜂蜜啊——” 接着就是一段刺耳的,輪胎強力摩擦着路面的噪音。

    我睜開眼睛,天花闆依舊黑暗,我的心髒還在驚魂未定地用力跳動,我坐起來,然後我拿起手機,想看看時間,淩晨五點,滿屏都是俄羅斯烏克蘭的消息。

    七嘴八舌的博主們都在說,這是見證曆史的時刻。

    而我隻是在恍惚地想:外婆是怎麼認識蜂蜜的? 差十分鐘八點,我實在等不及了,給老楊打了電話,我認為他醒着,因為這應該是他送雙胞胎上學的時間。

    起初他沒接聽。

    不過幾分鐘之後他撥了回來,果不其然,他的背景音非常嘈雜。

     “怎麼了大熊——方便說話,剛把那倆轟進學校裡去……沒事兒,沒在開車,你說——”聽他的聲音,雙胞胎今天早上的表現不錯,所以他言語間并沒有狂躁之氣。

     “你還記得大鳗嗎?就那個——當初咱們幾個總在食堂一塊兒吃飯的……”我急急地說。

    “大鳗”這個昵稱還是老楊給取的,我也忘了為什麼了。

     “哦——記得呀,”老楊無辜地說,“那個高高大大的烏克蘭小夥子——不是,你這一大早的發什麼神經?” “你到底看沒看新聞,打仗了你不知道嗎?大鳗他這幾年有沒有聯系過你?我怎麼記得他說他要回基輔去工作?” 我耐心地等待了大概半分鐘,我想老楊會不會是急着去翻關于戰争的消息,忘了他跟我還在通話中。

     “喂?沒聯系,我最後一次跟他發郵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