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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去出差了,看上去若無其事地獨自活了将近三個月。

     這段時間我非常忙,因為定下來了第二年三月底啟程,在那之前,手上監督着的項目有的需要加快弄完,有的需要移交給别人。

    兩個月的時間裡,恐怕待在北京的日子,加起來不到兩周。

    某一趟回京的航班上,航空管制,飛機晚點,當我們開始沿着跑道滑行時,已接近午夜。

    機艙的屏幕上播放着安全須知,國航那隻胖胖的熊貓在給每位乘客解釋如何穿救生衣,如何給救生衣吹氣,還有氧氣面罩的使用。

     我看着這隻胖熊貓的每一個動作,前所未有的認真。

    因為我想起了去年年底,跨年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那段短途旅行。

    去的是蘇梅島,也是國航的航班,成蜂蜜非常執着地問我和崔蓮一,這隻熊貓究竟坐在第幾排。

    我跟她說熊貓是航空公司請來拍宣傳片的模特,但是她理解不了這個,整個航程她格外放不下這件事,以至于起飛後,我和崔蓮一輪流帶着她在狹窄的機艙走道裡轉了一圈,證明熊貓并不在這趟飛機上。

     空姐過來提醒我,馬上就要起飛了,要我把筆記本電腦阖上。

    她看着我的臉,像是吓了一跳。

    然後急匆匆地往後排走了。

    我總算意識到了自己在哭,眼淚很平靜地從眼眶滑行到下巴,我用手指接了一下,才算看到了證據。

    鄰座上坐着跟我一起出差的同事,她剛好轉過臉,驚慌地瞪大了眼睛。

    反正已經來不及了,我也懶得再去掩飾。

    “大熊哥你還好吧?”她似乎在猶豫該不該問。

     “沒事。

    ”我搖了搖頭,“就是這幾天太累了,三天隻睡了十個小時。

    ” “哦——”這位年輕人顯然沒有被說服,偷眼瞧了瞧我的筆記本電腦,“等起飛以後我也得看看你剛才在看的那個财務報表,這家客戶的利潤到底是有多少,能這麼——感人肺腑……” 有時候當手機傳送過來一長串此起彼伏的微信信息提示音,我會想,會不會是成蜂蜜在拿着她媽媽或者蘇阿姨的手機,給我發了一長串的表情圖。

    不過,沒有這樣的時候,通常都是工作群組裡有人吵了起來。

    崔蓮一倒是發過一次信息給我:“你忙嗎?”我立刻回複:“沒事,你說。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對方正在輸入信息”,好幾分鐘,對方的信息一直還沒輸入完,最後“叮咚”一聲總算響起來,卻隻有簡短的一句話,我的什麼什麼東西還在她家,她會發快遞給我。

     我沒有再回複。

     我想問:你還好嗎?——但是算了吧,别自作多情,能有多不好呢,不過是離開我而已。

     倒是老楊,發了好幾條語音信息給我,每次打算點開聽老楊的聲音的時候,我都得在心裡默數三下,給自己勇氣。

    老楊通常是說:“還出差呢——什麼時候回家啊,過來吃飯……這到底怎麼回事你得好好給我們講講……” 他還在說,但是我已經打字回複了他:“開會。

    ” 很久以前,也許沒有很久——大概四五年前吧,我不記得楊嫂當時在不在場了,總之老楊剛喝了三杯,是他開始感懷人生的時候——準确地說,他對他自己的人生非常滿意,通常都是感懷一下歲月無常,為什麼他雖然經曆各種曲折但是總算擁有了一切,除了高血脂之外沒什麼需要改善的,而他關心的朋友們的人生卻總是充滿自作自受的挫敗與缺陷,比如熊漠北。

     “大熊,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價格。

    ”老楊故作神秘地停頓一下,“你是注冊會計師,你别裝作不同意我這句話。

    我說的價格,指的也不是超市裡那種等着掃碼的價簽,我是說,面對任何一個人——你其實心裡有數,你能為他/她付出多少。

    所以啊,首先你得找一個跟你一樣相信每個人都有價格的人,然後,你們倆對于對方的報價都差不多能夠接受,滿足這兩條的人,再繼續相處,會比較順利一點。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你可以不照着做,但你最好心裡清楚……” 其實我可以不去倫敦,大不了就是徹底得罪了老闆,大不了就是在這家公司沒了升職的機會,大不了就是辭職再跳槽——雖然會費一點周折但是不至于活不下去;話說回來,如果我去了倫敦,也不一定就能換到人們微醺之際說的那種好前程,但我依然沒有想過放棄——所以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雖然分手是崔蓮一提的,但我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知道我一定會這麼選。

     我選了,她也選了。

    她知道我會選擇我選的,我也知道她知道我會這麼選。

    于是她決定不選我。

    很簡單的一件事,此刻的痛苦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不過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總會過去。

     過不去也是平常事,總之死不了人,怎麼都能活下去。

     活不下去也不要緊,死個人而已——隻是注意不要在早高峰的時段跳地鐵就對了,會耽誤太多人打卡上班。

     當然我不會死,我會活着去倫敦。

    隻要我還活着,漫長歲月中,我有的是時間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做過的所有選擇都合理化,實在不合理的就用“當時還年輕”一帶而過。

    在心裡的某個角落暗自忏悔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疏漏——這種忏悔類似于健身,給自己的心靈可以制造一些絕對能夠克服的困難;而真正可怕的錯誤,就慢慢忘記——忘記有誰曾真正剝奪過我們,忘記我們曾深刻辜負過誰,忘記你曾對心知肚明的災難視而不見,忘記你曾如何毀滅自己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獲得幸福、獲得改變、獲得新生的機會……真正實現“忘記”,最有效的手段便是“曲解”,将剝奪曲解為愛,将辜負曲解為驕傲,将冷漠和怯懦曲解為隐忍,将愚蠢、殘酷曲解為不得已——到這一刻,我就活成了一個豁達的老年人,開始寬容而愉悅地欣賞年輕人把這個過程從頭再來一遍,一點都不難。

    可以說,我們從小接受的關于“體面”的教育,全都是為了這一刻而準備。

     說不定十幾年,二十年後的某個場合,我還會偶然遇到已經長大成人的成蜂蜜。

    我絕對相信,彼時的我和崔蓮一都會極為适度地表達出逝者如斯的友情。

    如果已經成人的成蜂蜜知道我和她媽媽曾經談過戀愛,如果她對此感到好奇,我知道我會一笑帶過,跟她說不過是人生無常而已。

     人生或許并沒有無常到那個程度,隻不過我們自私。

     而長大後的成蜂蜜,也已經擁有了價格,和她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