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關燈
我似乎說過,在楊嫂懷上雙胞胎之前,她一直不那麼喜歡我,準确說,是不那麼想看到我。

    這裡面當然是有些原因的。

     那是十五或者十六年前——所以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應該也不算修辭手法,我和老楊是室友,我在學校食堂外面的公告欄貼出來尋找合租室友的公告,就這麼認識了老楊。

    二十出頭從沒出過校門的我,打量着一身江湖氣的老楊,總是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然後又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對很多事情的安排——如此說來,好像直到今天,這一點都沒什麼改變。

     我當時在一個生意很好的中餐館打工,賺一點零花錢——因為功課很重,所以我一周隻能去兩個全天,外加一個晚上。

    那年年底,店裡人手短缺,我就把老楊帶去給老闆娘看了看。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老楊應該是在電視劇裡聽說的,平安夜那天會有很多猶太人來光顧中餐館,就為了這一個晚上,他提前幾周在亞馬遜買了一本很舊的《塔木德》,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為他提供了跟客人之間的談資,但是他說管用。

    沒過多久老闆娘就驚喜地發現:老楊有辦法取悅這麼多客人。

    他的英語口語談不上出色,但是跟誰都有的聊;遇到華人客戶更是如魚得水——作為半個在四川小鎮度過童年的上海人,出國之前又在香港人的公司裡闖蕩過,好幾種方言他都能切換自如。

    于是,一個月後,老闆娘一面滿懷欣喜地感激我為她帶來了老楊這個寶藏,一面毫不猶豫地把我辭了——不是對我個人有什麼不滿,主要是有老楊在,我實在沒什麼用處——号稱自己是深圳人,連一句廣東話都不會講。

     這不是老楊的錯,但是他不這麼想,他懷抱着的厚重的歉意成了我們倆的友情真正的基礎。

    後來,在中餐館的熟客裡,老楊認識了一位做得很成功的房産經紀。

    當時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過來置辦房産,這位ABC房産經紀需要一位普通話流利的助理,那是老楊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機會。

    其實我們都覺得,老楊會順利地沿着這條路走下去,然後考取房産經紀人的執照,再然後一步步成為那個ABC的合夥人,甚至自己單飛,再再然後就是日進鬥金并且認識三教九流的朋友乃至成為當地華人圈的碼頭之一……可是他遇到了楊嫂。

     比較尴尬的一個事實是,楊嫂的前夫也姓楊,當然這是小事,我的意思是說,我還真的——一直都這麼叫她。

    大學期間的某個暑假,老熊先生托了很多關系,把我塞進北京一家很著名的券商總部去實習,楊總當時是那裡最年輕的高層。

    在任何一家大機構裡,實習生都是一個奇怪的存在——很多活兒确實是他們幹的,很多人他們也确實認識了,很多或複雜或激烈或狗血的劇情真的在他們眼前發生,但是說到底,他們并不是真的觀衆。

    他們不過是給所有進場的觀衆剪完票之後,随便撿了個空位子坐下而已。

    所以當我收到楊總的郵件,有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

    楊總隻是說,想來想去,他在這個州好像沒什麼朋友,隻能問我或者我的父母認不認得什麼可靠的房産經紀人推薦給他太太。

    我又看了一遍,應該是楊總本人的郵箱地址,語氣也不像是他的秘書——直說了吧,就是我把老楊介紹給了楊嫂,我偏偏還認識楊嫂的前夫,這就是有一陣子楊嫂不太想看見我的原因。

     起初我有絕對的信心,把楊總的太太交給老楊去招待,一定錯不了。

    兩周裡,老楊帶着她看了一棟又一棟的房子,不看房子的時候就帶着她去城裡轉,要麼博物館,要麼購物,要麼去碼頭,以及帶她去吃了因為店面狹窄所以其實不那麼好找的龍蝦漢堡。

    有一天楊嫂要請老楊吃晚飯表示感謝,并且順便邀請了我。

    整頓飯我都很沉默,實在是他們倆一來一往聊得過于默契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問房子究竟買到了沒有——對于我而言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我完全不想假裝那個世界和我有什麼關系。

    楊嫂總算注意到了我,她笑盈盈地說:“大熊,你怎麼這麼内向?” 對于絕大部分人,遠離故土,再加上酒過三巡,一定可以開始跟别人聊自己的人生。

    我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聽楊嫂講那個三塊五的發夾的故事。

     楊嫂嫁給楊總,算得上是一個傳說中的政治聯姻。

    當然,彼時的我隻是鹦鹉學舌,并不真的理解這個詞意味着什麼。

    楊嫂說,她起初也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最俗套的故事——她找人拍到了楊總跟另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酒店大堂、在機場、在餐廳的照片。

    她獲得了準确的情報,知道了他們預定的酒店的名字。

    當她踩着厚厚的地毯尋找正确的房号的時候,心裡也在嘲笑自己,明明已經是如此爛大街的情節了,可是她的心依然“怦怦”地跳,她覺得自己無論怎樣也做不出一個耳光打在某個陌生人臉上的事,雖然電視劇裡好像都是這麼演的……門開了,心跳聲似乎消失,事實上,世界萬籁俱寂——出來開門的姑娘,并不是照片上的那張臉。

     果然,楊嫂本能地說了句:“對不起,我找錯了。

    ”但是女孩微微一笑,非常得體地說了句:“楊太,該我說對不起。

    ” 那天楊嫂從酒店走出來,沿着東三環,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走到了望京。

    她腦子裡時時刻刻盤旋着女孩的一句話,那個女孩說:“您照片上的這個人我也見過的,除了我,和她,還有……一些别人。

    ”楊嫂先是沉默了片刻,覺得再沉默下去就真的冷場了,于是楊嫂脫口而出:“你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吧,為什麼不好好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