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破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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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朝陽,抱着課本往宿舍走,鳥雀們呼一陣跳在操場上,呼一陣騰起落上樹梢,我長長的影子布帶般搭在花圃、小路和枯枝上,我困得睜不開眼,隻想趕緊回宿舍睡一覺,完全不知道我的命運,已經在初升的朝陽下掉了頭。

     從此,戴維幾乎每天都有問題要問我,現在我想來,這些問題沒有幾個算是問題,更多的是戴維以與我讨論的口氣給我講解,或者自言自語。

    陳浩南幾乎鐘表般在下午下課鈴聲響過之後朝我喊一聲,戴維叫你去。

     我知道,是戴維叫我到世賽中心去。

     那段時間,我們一師半生、一知半解的,在減材專業課之餘,率先把增材制造實踐課開展了起來。

    戴維帶着各種各樣他女兒小時候的小件玩具去設計打印,皮卡丘、上弦跳蛙、芭比娃娃、魯班鎖、紙卡凱旋門、俄羅斯套娃等等。

    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的制圖能力突飛猛進,戴維已經淪為我的下手。

     你就是幹這個的料啊,看這個精度。

    戴維看着剛打印出來的奧迪汽車連環标志說。

     我不是這個料,我脫口而出,我要考大學。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吃過晚飯,往圖書館補習。

    剛進圖書館大門,就聽嶽長輝在後面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他遠遠指着校門口,打着手勢讓我出去。

     是姐姐。

     姐姐讓我上車,二話不說,讓姐夫發動起車往南狂奔。

    我問什麼事,姐姐一句話不說。

    我說還得複習功課呢,姐姐還是一句話不說。

    一直到了南二路,上了高速,姐夫才說,家裡有點事,我必須回去看看。

     我能管什麼事? 我揣着一肚子不樂意朝廣安颠簸,一直到了大王,姐夫卻下了高速向西,我不明就裡,問姐夫這是到哪裡去。

    姐姐拉了我一把,告訴我說父親因心肌梗死正在廣安人民醫院急救。

     我大驚。

     現在想來,那一刻,我忘了他所有的不好,隻想一步到他跟前,連什麼原因都忘了問。

     到了醫院,聽到說暫時脫離了危險,我才知道,父親喝了農藥。

     年前,實則是去年下半年,公司就很不好了。

    但當時,我們都還沒認識到這隻是中美間的貿易摩擦在這個國家的一隅留下的傷痕。

    我父親的公司,這些年一直為國外的大公司做貼牌輪胎,去年九月份,先是突然取消了訂單,緊接着資金周轉困難,雪上加霜的是,聶莺在兒子走後,一直利用手中的便利偷偷轉移資金,直到她消失兩天後報了案,父親才意識到問題到銀行查對,這才發現三個賬戶中隻剩下債務了。

     供貨商和銀行很快做出反應,斷了原料,銀行回抽不到貸款,直接起訴封了生産設備和廠房,父親走投無路,買了農藥,到我們原來的家喝了下去。

    要不是鄰居發現了他的車在樓下去敲門聽到動靜,父親的命也許就救不回來了。

     親人們占滿了半條樓道,父親已經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但在探視時間,拒絕見任何人。

    國華叔叔守在門口,誰都不讓進。

    我和姐姐在門口等了好久,不知道國華叔叔怎樣說動了父親才讓我們進去。

     父親比上回見到時又瘦了許多,眼窩和兩腮都塌了下去。

    姐姐推着我,順着父親的眼神站到床頭邊,父親伸出枯萎的手,取下氧氣罩,對我們說,這是報應,我對不起你們,你們不要學我。

    說完阖了眼,不一會兒,國華叔叔進來示意我們出去。

     是國華叔叔送我回來的,姐姐和姐夫很長時間都要留在家裡,處理一應事務。

    我征求姐姐的意見,是不是我也留下幫她一把,姐姐沒有答應。

    她對我說,父親現在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學業,讓我一定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

    大姨這回表現得比較沉着,說讓我放心,說這些年攢了不少錢,我們一家,飯是管得起的。

     到了學校,我才想起家裡需要錢這回事,我心裡慚愧自己連點小事都做不了。

    我讓國華叔叔等着,回宿舍問陳浩南要存在他那裡的兩千三百多塊錢,陳浩南沒有現金,湊了五六個宿舍交給我,我拿着錢交給國華叔叔,國華叔叔讓我揣好,說,公司的虧空,現在搬座金山恐怕也堵不上了。

     最讓我忘不了的,是馬純從陳浩南那裡知道了我的情況後,把存在陳浩南那裡僅有的六百多塊錢全部兌出來追着我跑到樓下,硬塞到我懷裡。

    在我看着國華叔叔走遠返回宿舍,把錢還給他後,他一聲不吭收下。

    卻在别人都去餐廳時留下問我是不是不夠,需不需要他回家,讓他爺爺找親戚再借點。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我平生第一次敞開懷抱把一個人結結實實地緊抱在懷裡,我重複了國華叔叔的話:我們家,現在搬座金山,恐怕也堵不上了。

    說完,我趴在馬純肩膀上,放聲大哭。

     一個也算是轟轟烈烈的家庭,轉眼間就塌了;一個也算是響當當的人物,轉眼間就倒下了。

    最悲慘的是父親賠了夫人又折兵,成了笑話。

     我原來多麼恨的父親哪,現在倒黴了,為什麼我這麼傷心? 我的腦子和心靈,好像一時還理不清這樣的變故。

    隻是感覺,踩在校園石闆路上的每一步都虛浮,像飄在半空裡。

    昔日讓我引以為傲的高個子,現在每一塊,手啊腳啊膀臂啊甚至腦袋啊,都成了多餘的,它們拖在我身上,啪哒啪哒地跟着我晃悠,冗贅如寄生物——我好累。

     兄弟們從我滿身的疲憊中讀到了一切,和我說話都小心翼翼起來,誰有了點零食,開始先給我了。

    好長一段時間,陳浩南都不在我面前說起吳楚怎樣怎樣了,我的悲傷和困頓,像一場大霧,把423覆蓋了。

     沒有人說什麼,我們那樣的年紀,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彭浪開始一課不落地陪我去補習,我卻坐在第一排睡着了。

    我又夢見大雪,我已經無數回夢見大雪了,無邊無際的大雪,我走在棉絮堆般的大雪中,不知道身在何處,喘不過氣,邁不動腿,喊不出聲,很快就被大雪淹沒了。

     我醒來,彭浪和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