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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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邁着方步走到寬大敦實,閃着棕紅色光澤,雕龍刻鳳的紅木沙發上坐下,兩隻手抓在膝蓋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入過伍,當過什麼連長營長。

    其實他隻是個無賴,乘着改革開放的春風先一步富起來的無賴,靠自己的精明富起來後又靠着方正的臉盤、刻意維護的談吐和金錢武裝起來的風度,成功迷惑了女大學生,娶到家後又把她逼上絕路的無賴。

     他的臉,正在水晶燈下放着光,以前在食堂裡對他恭恭敬敬的雪姨現在雙手搭在身前仍對他恭敬有加,以前在财務室中對他笑吟吟的聶莺此刻卻站在一邊,眼睛滴溜溜地看完他,又掃了眼我和姐姐。

     我媽是怎麼死的? 本來,姐姐剛才在門口問我後,我心裡還一陣陣發怵,但此刻,這個一如既往正襟危坐紅光滿面的成功先生讓我從心裡厭惡了,晃着張大方臉,就能掩飾自己造過的孽嗎? 客廳靜了,隻剩下門口呼嘯的空氣淨化器聲和成功先生越來越粗的喘息。

    雪姨沖着姐姐讪笑了下退到自己的房間,聶莺也低着頭,跟她後腳躲了起來。

     成功先生的大方臉更加紅光滿面了,他右手從膝蓋上拿下來,探起上身啪地往面前的茶幾上拍了一巴掌,喊道,不是病嗎?造什麼孽呀! 幾天不見,成功先生講話似乎比以前更加中氣十足,偌大的客廳,都是回響。

    雪姨和聶莺剛才進的那個門傳出小孩的哭聲,成功先生更加焦躁了,他站起來,往我們這邊跨了兩步,我看清了他棉睡衣前襟上萬字形的金絲花紋,他伸出手指着姐姐,說,一定是你說的,你是不是聽你大姨說的,那張破嘴,從來就沒有把門兒的,對孩子瞎叨叨些啥! 你除了逼女人還會幹啥! 我打開他的手,擋在姐姐身前,不是她說的,我聽成家莊(我們老家村名)的人說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就是你逼死了我母親,你幹了些啥,自己心裡沒數嗎? 你,你這個畜生,你這是在和你老子說話嗎? 成功先生拿手指着我,緊接着龐大的身軀搖晃了幾下,捂着額頭,後退兩步坐在剛才的沙發上,臉色蠟黃,張了張嘴,轉身朝着雪姨的屋喊,号什麼喪啊,我還沒死! 如果說對這個小孩子一點不知道,那與事實不符。

    春節時的家宴上,隐隐約約的,我好像聽到爺爺說了句“那個小的”之類的話,但馬上被奶奶打斷了。

    但我們家确實沒有人正式對我(我猜測也沒對我姐姐)說過有這個正啼哭的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孩的存在。

    我當然也不會問。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父親送我去東技的路上、我注冊了東技的學籍時、中考分數一出來、在每次家長會後,他都朝我叫嚣,一分錢也不會給我。

     他就算給我,我也扔出去。

     他當然也不會給我,也不會給姐姐,因為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孩子——與聶莺的孩子。

    我不想用狐狸精之類的詞語來形容聶莺,因為論容貌,她比我母親,天上地下。

    狐狸精雖是貶義,但到底還是形容有姿色的美人兒的吧,她不配。

     我母親是蘋果臉,氣質雍容溫雅,彎月形的眼睛,永遠含着笑意,唇形豐潤,頭發烏黑油亮。

    親人們評價起母親,都是說,一看就是個有福的人兒。

    姥姥在母親下葬的那天,晚上在家裡對着母親的照片哭得背過氣去,姥姥哭喊着說,不是都說你有福嗎,有福嗎,你咋就這麼傻呢,放着好好的福不享走了呢?我也無數次端詳着母親的照片,企圖在母親臉上找到薄命或者多舛的迹象,但都沒有成功。

     唯一可解釋的,就是她被一個無賴、騙子迷惑了,葬送了自己本該美好順遂的一生。

     屋裡的小孩,哭得更響了。

    成功先生左右看了看,抓起茶幾上的電視機遙控器朝雪姨門口砸過去,給我閉嘴! 遙控器嘭一聲砸在門邊的牆上。

     聶莺抱着孩子出來了,這回,我看清了,是個男孩,兩歲左右的樣子,頭發剃成個茶壺蓋兒,穿着奶白色帶藍條紋的棉衣褲,緊閉着眼,朝着房頂張着大嘴号叫。

     你說,你說呀! 我指着成功先生喊。

     聶莺抱着孩子氣沖沖地走到成功先生面前,兇狠地把孩子塞到他懷裡,一改原來我印象裡笑吟吟的樣子,咆哮道,号什麼号,治不了牛砸鎖頭,柿子專撿軟的捏,有本事你自己哄吧,他姓成,可不是我帶來的野種。

    說完回了雪姨的房間,緊接着房門被打開,雪姨露了下頭被拖了回去,門咣的一聲摔上了。

     成功先生捧着燙手的山芋一樣,把哭号的小孩放到手邊的小方幾上,須臾又抱起來放自己腿上,轉身喊,王雪王雪,門又一次打開,又一次被摔上。

     你沒話說,你還成功呢,别糟蹋這倆好字兒了,你就是成渣,人渣,你欠我媽一條命,你去死吧! 我拉起姐姐,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