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把牢底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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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說,當然,請大家把手機交給我,每次節假回家前,我會再發給你們。

    每個宿舍留一部手機,哦,對,誰來當舍長? 洋芋把點名冊裝進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夾到腋下,不着力的胳膊擡得老高,折彎下來,盡頭的手落到腦袋上,抓撓幾下,又滑下去撓了撓尖下巴颏,眨巴了下眼,神情舉止一點不像個手握對我們來說巨大權威的班主任老師,我甚至不由得想滑下床,和“獄友”們站成一排了。

     沒人吭聲。

     舍長算不上班幹部,卻要處理好多細碎得上不了台面的工作,上過學的都明白這個,所以誰有興趣呀。

    但留一部手機與誰來當舍長一起說起來,傻子都會明白這是個非常實惠的特權。

     “獄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心裡打着小算盤。

     唉——彭浪輕歎一聲。

     我原本以為,最先開口的,一定是朱子康,看他的眼神兒時刻閃着灼熱的光。

    我看着彭浪,看他後面要耍什麼花招。

     我的是老年機。

     說着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的按鍵小手機,又歎了一聲。

    他的意思好像是,要不是他的是老年機,他就自告奮勇當這個舍長啦。

    接着是竹竿兒馬純的,王一凡的,朱子康的。

    洋芋打開文件袋,把手機裝進去。

     陳浩南攥着手機,劃開屏幕,點一下,擡頭看看洋芋,臉上浮現些許谄媚,再看看衆“獄友”,然後又低頭,刷一下。

     你想做這個舍長嗎? 洋芋突然轉過身沖着我說。

     我從床上拿起我的手機遞過去,說,我能力不行。

    而後我把臉轉向窗外,小聲說,破技校,還這麼嚴。

     嗯——洋芋顯然聽清了我嘟嘟哝哝的話,但他還是忍住了,他“嗯”了下,回過頭朝着陳浩南,誰都看得出來,這時候,陳浩南眸子裡刹那迸射出希望的火花。

     ——拿來吧。

    洋芋從陳浩南手裡将手機抽過去,陳浩南臉上的小火花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不知道别人怎麼想,反正那一刻,我在心裡,是有點同情他的。

     洋芋低下頭,從文件袋中扒拉一番,拿出個手機遞到朱子康手裡,就你了。

     我裝作不經意地打量了朱子康一眼,不得不說,這個瘦而緊實的半大孩子,真有點當官的樣子。

     洋芋最後四下打量了一遍,床鋪、地上的桶和盆、桌上的水杯和小物品、床下的鞋子,然後把點名冊夾在腋下,點了下頭說,孩子們,記住,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事一定自己做好,從現在開始,為自己負責。

    我說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明白了。

    “獄友”們紛紛表态,一個個煞有介事的,也看不出真心還是假意。

     張大為—— 洋芋走後,彭浪念叨着他的名字,說,真是叫什麼來着,實至名歸。

    這麼土的一個人,這麼土的一個名字,你們說是不是太土啦? 得到附和後,彭浪說,但是呢,有個現成的洋名兒,不知道大夥滿不滿意? 什麼洋名?王一凡在試穿軍服,把人造革腰帶紮緊,試着鼓了鼓肚子,說,結實,還行。

    什麼洋名? 彭浪大手一揮,說,算了,不賣關子啦,也沒啥關子,他本來就叫David嘛,本名,戴維,洋了點吧? 大家又紛紛說,嗯,洋了點,洋了點。

     朱子康在抱怨新被褥有味兒,一邊懷疑是工業垃圾棉做的,一邊又自我安慰說,算了,洗洗吧,洗洗可能就好啦,一邊鼻子裡哼了幾聲,說,你們聽着洋啊,拿外國,可能啊,這名兒比張大為土一百倍,要不是叫的人多,能傳咱們這裡來? 我有點對這個黑瘦子刮目相看了。

     但不管怎樣,彭浪為班主任取了個自以為十分貼切的英文名字,得意揚揚。

     第二天,我再見這個渾身洋溢着洋芋味兒的陝北老男人時,想到他的英文名,他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時尚了很多。

    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擁有了新名字。

     那天,戴維強調了好幾件事,聽起來最重要的一件是軍訓。

    他說,這是我們入學第一項載入班級評比的工作,是我們的起跑線。

    我們當然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我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讓我有點意外的是,自始至終,戴維都沒有對我表現出什麼特别的情緒。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記性不好,還是特别大度,好像我在報到時從來沒有對他不恭過。

    或許,他是個老謀深算的人,裝作不動聲色,實則在等着某個恰當的節點,将我一舉擊潰,讓我知道他的厲害。

     但不管怎樣,我是不怕他的。

    我誰也不怕,我已經是被宣判過的人了,已經走進這座牢房。

    并且我知道,外邊的人,誰也不會為保釋我而動半點心思。

     我的一生,就要毀在這裡了。

     我不會有安迪的幸運,沒有芝華塔尼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