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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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你看着。

     那一刻,我也相信,父親就是不想把我慣壞了,從未作他想。

     因為,自我第一次從七月下午一堂悶熱的曆史課上逃遁,這位眼睛細長、下颌寬闊的成功先生便拒絕與我說話。

    起初,我們常常會在那座母親過世後,我與姐姐堅決不肯搬離的老舊樓房裡和樓前花圃前遇見,他會猛然移開他像籠罩萬物那樣落在我頭臉上幾乎稱得上是慈和的目光,厭棄地把臉轉向别處,像躲避蠅群般快步上樓或鑽進車裡。

    而後不久,他搬離了那座舊樓,徹底消失在我和姐姐的生活裡。

     不知道他是突發奇想彰顯做父親應有的風度,還是心神不安地又一次夢見了亡妻,又或是罕見地接納了某位親人的建議,這天竟然屈尊騰雲駕霧地送我到校門前。

    隻不過就在他的司機、我自小親近的國華叔叔摁開後備廂,伸出一隻腳想下車幫我提下行李時,他優雅地在後座椅上擡起搭在中間寬大扶手上的左上臂,同時輕輕豎起食指和中指。

    後者甚至都沒有回頭,憑着多年形成的奇怪默契,将剛剛踩到地上的腳縮回駕駛踏墊上。

     臨時被安排來校門前路段執勤的瘦高交警在九月的炎熱中,在成功先生聽似漫不經心、實則字字如彈頭般殘酷無情的判詞中,将工作中極少表現的憐憫,大度地灑在我身上。

     那位交警叔叔在我身後,甚是溫柔地說,提着點,看在門軌上别壞了箱輪兒。

     校園廣播裡,那支不知名的舒緩的鋼琴曲,在不知疲倦的蟬聲、路上隆隆駛過的行李箱、聒噪的人群裡細若遊絲,仿佛已經嗅到了不久之後即将把樹葉撕扯得漫天飛舞的第一陣秋風。

     一切,都沒用了。

     就算是現在,父親那句話還時不時響在我耳邊:頂破天,也就是個工人了。

     對父親來說,這可能隻是決絕和失望。

     對我來說,是宣判。

     除了跨過那道鋼軌,我别無選擇。

     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他還沒有與時代正面相撞,父親的決定,是他唯一的命運。

     我背起背包,拖着箱子,邁過鋼軌,習慣性地回身揮手道别。

    我身後,路邊停泊和行進的車輛中,卻再也找不見父親的那台伸着河馬般長嘴巴的車了。

    這一刻,中考出分數以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愧疚不安焦慮,唰地煙消雲散了——眼角的濕潤,也須臾被一股悲憤烤幹。

     我被這個世界抛棄了。

     抛在這個叫東海技師學院的鬼地方。

     人聲嘈雜,我心悲怆。

    進門後通向報到小廣場上的小路狹窄彎曲,兩旁葉片上尚未在季節裡熬煉出紅斑的楸樹在半空裡抄着手,像随時準備發力要把走在其下的哪個人一把摁倒在石闆地上。

     别的同學都有家人陪着,大包小包的,隆隆重重的架勢。

    隻有我,拖着簡單的行李,形單影隻,孑然獨立。

     我加快腳步,一隻手拖着箱子,一隻手舉着入學通知,很快進了各自專業的報到隊列中。

    有些難兄難弟已經報到好了,抓着一大沓入學材料與家人道别,一個個身上挂滿了大小的包,疙疙瘩瘩的,特别是個兒小的女孩們,像一隻隻剛被拔出地面的榨菜頭。

     報到台前用隔離帶分成單向通行,進的這邊擠得嚴嚴實實,出的那邊就清閑很多。

    兩位目送各自孩子的母親停在另一邊說話,看樣子是來送孩子剛剛認識的。

    染着棕黃色頭發的母親說,這都是命,就差兩分,兩分啊,人家二中說啥都不要啊,說上級部門督查得很嚴,不能壞了規矩。

    另一個是短頭發,圓臉,說話聲音很細,嘤嘤地說,就是,啥法兒呢,人家說這是國家政策呢,就是要讓一半的孩子讀書學知識,另一半做工搞技術。

    這不,咱孩子不争氣,到了河西了,唉—— 棕黃頭發的母親就說,人家念書念得好的,上好學校,畢業了當官;咱們這些不中用的,畢了業弄電焊,钣金,旋螺絲,扯電線,養着人家。

    唉,賺不了幾個錢,媳婦都娶不上的,着打光棍兒吧。

    另一個就說,你也别這樣想了,老話說得好呢,藝多不壓身,學門技術—— 學門技術,學門技術,學再多門,也是技術,還是被人管着的。

    棕黃頭發的母親自嘲地說完,揮了揮手,轉身朝校門走了。

    另一個母親歎了口氣,回身眯着眼朝栅門那邊看了會兒,大約是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回身朝校門口走去,手裡抓着的一隻帆布包一蕩一蕩的。

     我前面有兩位父親,在等待的過程中相視笑了一下。

    戴着眼鏡,穿着白襯衫,頭頂上毛發稀疏的先開了口,說,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

    另一個剃着寸頭,穿着一件深藍T恤的說,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