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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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線。

     一道刺眼的鋼線。

     一道把世界分成兩半的刺眼鋼線。

     我盯着這道鋼線,心裡喊,不要躍過它,退回來,轉身回去。

    那筆錢,當時被鎖在那張棗紅色辦公桌右邊櫃子裡,那是祖父“怕有萬一”準備好的一大摞錢,五沓捆成一捆,六捆放滿了那隻瓦楞紙闆箱。

     我如果搬着它跨進聖約翰高中那座兩邊聳起尖頂的哥特式大門,讀一年半基礎學科,拿到4.5以上學分,就會有專門的留學代理老師為我申請歐美相應的大學,過去學一年語言,已在這所學校的我的初中同學王嘉儀告訴我,這期間“花點錢”拿所在國綠卡,再回頭申請國内像樣的高校的研究生——多麼讓人振奮的陽關大道。

     王嘉儀說,也就花倆錢兒而已。

     我也想,對于我父親,這“倆錢兒”也傷不了筋動不了骨的,不算大事。

     可誰知,我最終還是站到這條鋼線面前了。

    它的北邊,連着幾間值班室,伸縮大門完全縮在鋼線南端黑暗的門洞裡。

     現在,我對着那個門洞,最後一點希望的泡泡破滅了——來的路上,車過小清河橋時,我看着橋邊幾家門口豎着蝦醬、鹹魚招牌的海産店,腦海裡突然蹦出個念頭:我父親,說不定是故意吓唬我呢。

    也許,開到門口,看着我絕望的眼神兒,會突然說,知道錯了吧?知道了就回吧。

     此刻,我的父親、成功先生正坐在他靠生産貼牌輪胎迅速積累起的财富購置的賓利後座上,我豎起耳朵,等待着從窗玻璃裂開的那道縫裡傳出我想要的那句話。

     分貝不用太高,口氣是滿含嘲諷的,我甚至做好了迎接兜頭一句惡狠狠髒話的準備。

     ——頂破天,也就是個工人了。

     半天,我等來了父親的話。

     那是一股在胸腔中堵悶了許久的氣流,從輕蔑的鼻腔和牙齒縫裡逃了出來。

     我仿佛跌進冰碴子,在九月的豔陽下對着東海技師學院閃亮的鐵軌打了個寒戰。

     那天,看見我的人,或許好久都忘不了我臉上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冷硬,再細心些的人會發現我微微紅腫的眼睑,那是前夜的絕望和無奈。

    我想如果祖父尚在,絕不允許我的父親、他的兒子這樣絕情地把他至愛的孫子送到城東郊區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來。

    但祖父有肺病,一到冬天喘得像架漏氣的風箱,任憑兒子腰纏萬貫,也無法在西北風裡喘口松緩氣兒。

    本來,我還想他可能與過去的每一年一樣,喘到過了年三月裡就會好些,誰知道年初三我們剛從老家過年回來,進了門還沒穩住神兒,我進了房間,摁開電腦,初始化都沒完成,就聽父親接了個電話後喊我趕快回家。

     那一箱錢,就是那天祖父當着全家人的面交給我父親的。

    二叔得到了祖父住的剛翻新的二層院子,姑姑分到了一隻上了年歲的籮。

    祖父說,她小時候,可愛用它篩豆子面了。

    我還記得辦完喪事後,姑姑拿着籮,找到父親不解氣地說,大哥你聽懂了沒有,和小時一樣,咱倆一樣一樣的,不受待見。

    你那錢,是給他那心尖子良良上學用的,再說還不是你拿回來治病沒花完的?沒準兒存了多少呢——哼,我這籮,回去裱上點金葉子,就成了傳家寶了。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四十五歲的父親捏了把四十三歲妹妹的臉。

    妹妹接着說,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父親搖了搖頭,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啊。

    我看到姑姑白了我的父親、她的大哥一眼,撇了下嘴。

     姐姐為了說服父親讓我去讀私立高中,從醫院請了假跑回來磨了兩天,看到父親的決絕後說她可以拿出結婚時的彩禮錢給我交學費。

    父親問她,你爹是出不起這個錢嗎? 父親說,你爺爺打年輕就有痨病幹不了重活兒,我和你姑姑上學時,中午下了學得滿村裡竄着要口吃的。

    你姑姑是女孩,臉皮薄,抹不開面兒,站在道兒上等,都是我,大爺大娘爺爺奶奶地滿門裡要,要上幾口,你姑姑跑回家給你爺爺奶奶送下,再返回我要飯的村裡,我們倆分幾口墊墊肚子接着再去上學—— 姐姐問,小叔呢? 父親說,還在吃奶呢。

    老生子兒,寶貝疙瘩,就是能跑,你奶奶舍得他去要飯嗎?看,這不就慣瞎了!姐姐說時代不同了,不能再拿着艱苦環境中的标準來衡量現下了,國家各方面都發達了,人也應該有更高的追求了。

    但父親說,不管國家多發達,一個家庭多有錢,孩子自己不努力,讓父母拿錢買前程,買來買去,也是一場空。

    那天,父親告訴姐姐,他絕不能慣着我,把我慣成小叔那樣的人。

    父親的原話是,慣着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