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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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不中用的,都當了官兒,誰搞運輸,誰種菜,誰蓋樓呢?戴着眼鏡的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吃人哪,說得怪吓人的。

    剃着寸頭的問,你是老師吧?文化人。

    戴眼鏡的笑笑,擺擺手,說,賣弄了賣弄了,不過,孟子這話說得不假,我們這些孩子,将來都是要供養别人的了,唉。

     戴眼鏡的轉過身去,等自己的孩子報到完從另一邊往外走,經過我時,突然轉過頭,盯了我一眼。

     我不知哪來的怒火,也狠盯了他一眼。

     我看看身後,正在和父母告别的同類們在比着心,搖着手,打着飛吻,或潦草地轉身而去,一撥撥的,在通往西北和西南方向的路上緩慢移動。

    剛剛在校門外或惶惑或留戀的表情很快被好奇和茫然取代,四肢和肩背也生出平素沒有的技能和力量。

    看着父母走遠了的家夥們,在滿身大包小包和身後一兩個行李箱等諸多負累中神奇地騰出一隻手,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手機,飛快地在屏幕上劃來劃去,臉上不時顯出愉悅愁苦或呆傻的表情。

     我身後有兩個紮着馬尾的小女生在低聲說悄悄話,我隐隐聽到在說,昨晚我媽給我收行李,都傷心得哭了,說起早貪黑的,把我供到技校來了。

    另一個說,啊,我爸媽——噓——唠叨了好長時間了,自從知道我沒法上高中了,就好像我成殘疾人了一樣。

    有什麼了不起的,人家德國砌磚的打掃衛生的都收入很高呢,我姑姑說的。

    她在德國開餐車,我想學面點,畢業後去找她。

    起頭說話的那個說,是嗎?那你帶我一起去好啦,不過,我是學護理呀,不能和你一起賣早餐了。

    啊,說學面點的女生說,護理在德國工資也很高啊,說不定,我會找你借錢喲。

    兩個女生還談到了将來要養隻小貓,生兩個小孩。

     女生還真是奇怪的動物,聽着并不是一個中學的,也不是一個班的,竟然這麼快就談起理想和未來了。

     我所在的隊伍因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一條毛毛蟲發生了不大不小的騷亂,那個将要在幾次不快後跟我成為莫逆之交的小子擠到我前面,并在躲避中狠狠地踩了我一腳。

    他本能地回過頭,腰身不易覺察地縮了一下,嘴角稍稍上揚,看得出是要道歉的樣子,但很快,在感受到我目光中濃烈的厭惡後向半空裡翻了下眼球,又飛快地轉過身去。

     這小子出奇地幹瘦,不可理喻的細長脖子和薄T恤下突出的肩胛骨讓人感覺它的主人命懸一線。

    他一直擡着頭,像執行爆破任務的戰士緊盯着敵人碉堡那樣望着辦公樓前廣場報到處,後脖頸上半截粗黑的頭發楂子倔強地向後呲着,像一根根随時準備發射的槍管。

     最讓我不解的,是他肩背和身前身後沒有包裹和行李箱,隻在垂至膝處、骨節突出的長手指間,抓着兩根帆布包帶子。

    于是我認定,他望着的,一定是在前方什麼地方親朋替他看守或放置的行李物品。

     ——所有的人,都有人關心和照顧。

     除了我。

     我低下頭,心底湧出對這個瘦得可憐的小子大股大股的妒忌。

    很快在人流再一次向前湧動之時,有意無意地在他腳後跟上踢了一腳。

    但他渾然不覺,并沒有回頭看我,或者往前挪腳,依舊巋然不動地對着他的碉堡。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我擡頭望了下天,有兩隻小鳥,往上飛呀飛呀,在空中停了一下,開始滑翔,滑到我頭頂的半空裡,突然一頓,又向上飛去。

     做一隻小鳥真好啊,不用操心誰供養誰的問題,也不用來這麼個破地方待三年,想飛到哪裡就飛到哪裡。

     四下花裡胡哨、破馬張飛的報到宣傳畫讓我如夢初醒,我向前跨一步,扔掉手中的箱子拉杆,站在仿佛整張面孔都巧妙地隐藏在一副黑框眼鏡後面的男老師面前。

     男老師身後不遠處的辦公樓上,挂着巨大的迎新海報。

    海報頂端是一行大字:時代選擇我們,我們創造時代。

     我心裡罵了一句,個破技校,調子起這麼高。

     閃閃,閃閃。

     我剛遞出通知書,就聽到後面有人喊起來。

    一個戴着墨鏡、着黑T黑短裙、高紮馬尾的女生,背着黑色鼓形小漆皮包,身後拖着個黑鏡面箱子擠過來。

    與她隔着好幾個人,在人群中伸長脖子喊的,是個穿着白色運動服、個子老高、托舉着一隻籃球的男生。

     哇,好帥的歐巴!哇,好美的女孩,真的是脖子底下全是腿呀! 周圍小女生嘁嘁喳喳一片。

     閃閃,閃閃,知道你今天來,等你好久了。

     那男生讓籃球在手指上轉着,兩眼放着光。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