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窦占龍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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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窦占龍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去到五叔家不僅沒借着錢,還挨了通狗屁呲兒,屎殼郎碰上拉稀的——白跑一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軟不拉耷低着頭進了家門,坐在炕沿兒上一句話也不說。

    春花一看就明白了,歎了口氣,勸了他幾句,讓他再跑一趟,到莊外挖點野菜。

    窦占龍應了一聲,背上籮筐出去,在路邊刨了些苣荬菜、車轱辘菜、苜蓿菜,裝了小半筐,又去泥塘摸了三條泥鳅、兩隻蛤蟆,在草坑裡逮了幾隻螞蚱。

    他姐姐春花也真有法子,拿木梳背在面缸中刮了又刮,鏟了又鏟,鼓搗出小半碗陳年的棒子面,将車轱辘菜剁碎了,拌成玉米糊糊上鍋蒸,苣荬菜、苜蓿菜沾上土鹽水拌勻,螞蚱扔火裡燒熟了,泥鳅、蛤蟆剝皮去腸,熬了一鍋湯,居然也對付出一桌飯食,有幹的有稀的,有涼的有熱的,有葷的有素的。

     窦占龍家當時窮到什麼地步呢?且不說吃的是什麼,單說三口人坐在屋裡吃飯,那也夠瞧的,桌子不是桌子,是個秫稭穿成的蓋簾;凳子不是凳子,是草甸子上挖的塔頭墩子;盛飯的碗是半個蛤蜊瓢;筷子是兩截柳木棍。

    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但凡值個仨瓜倆棗的,早已經賣光了。

    窦占龍有心賣掉窦老台留下的煙袋鍋子,換幾個錢給家裡渡過難關,但是去古城取寶,麻杆、火紙、腰牌以及憋寶客的褡裢、煙袋鍋子,哪一樣也不能少,一旦錯失了這個發财的機會,還不得把腸子悔青了,已經窮了這麼多年,真不差這幾天了。

     好在轉過天來,他姐姐春花接了點縫補漿洗的零活兒,朱二面子出去管橫事又得了些錢糧,日子還能勉強維持下去。

    窦占龍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六月十五。

    他從白天睡到天黑,直至一輪滿月爬過樹梢,春花兩口子已經睡實了,窦占龍悄悄下地,在竈上拿了火鐮,從後窗戶跳出去,到空磨坊取了一應之物,出了窦家莊往南走,一路來到古窪塌河澱,隻見蒿草叢生,夜霧沉沉,腳下又是泥又是水,泥沼深處立着一座破廟,民間稱之為“黑爺廟”。

    聽本地上歲數的人說過,廟中供奉着黑七爺,乃是老窦家祖上從關外請回來的一位仙靈,保着他們家人财兩旺,早年間香火極盛,怎知有一天遭了雷劈,一道雷火從天而降,将廟頂擊出個大窟窿,燒壞了仙靈的牌位,緊跟着河道坍塌下陷,廟宇淹沒于窪地之中,從此香火斷絕,變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破廟。

     窦占龍蹚着泥水走過去,借由月色觀瞧,但見黑爺廟的兩扇大門已經沒了,廟頂殘留着幾壟瓦片,廊檐下挂着半截匾,幾塊石碑東倒西歪。

    他在心中默默禱告:“但求列祖列宗保佑,讓舍哥兒我拿寶發财!”随即勒緊褲腰帶,邁步進了破廟,目光所及,廟内也是一片狼藉,頭頂上大敞四開透風透雨,腳底下雜草亂長到處是絆腳石,四周牆皮多半脫落,東山牆挂着半拉鼓,西山牆的爛鼻子鐵鐘沒有錘,神台上香爐歪倒口朝下,供桌上落滿了塵土灰,正中間供着一尊泥塑,黑袍寬帽,身形肥碩,面目模糊,不知是何方神聖,後牆上殘缺不全的壁畫,描繪着瑞彩祥雲。

     窦占龍在廟中轉着圈看了半天,哪有什麼古城?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按憋寶的窦老台所言,把腰牌拴在褲帶上,又蹲在地上,抽出火紙,一張撮成一卷,兩端擰成紙撚,一卷摞一卷,堆成一座紙錢山。

    再拿火鐮引燃,一時間煙霧升騰,在廟中聚而不散,漸漸與壁畫中的雲霧相連。

    窦占龍暗暗稱奇,瞪着一對夜貓子眼湊到壁畫近前,見雲霧中顯出一座灰蒙蒙的城郭,土城牆不下三五丈高,上半截是紅土,下半截是灰土,城垛子是尖的,如同鋸齒狼牙,中間一個城門樓子,四角八拐懸挂銅鈴,山風一吹叮當作響,兩端望不到頭,兩扇漆黑的城門關得嚴嚴實實。

    窦占龍喜出望外,扛上粗麻杆子緊走幾步,到得城門近前。

    雙手攥着麻杆,從城門縫中插進去,一次捅不開捅兩次,兩次捅不開捅三次,城門轟隆一聲開了,粗麻杆子也從中折斷。

     窦占龍穿過城門洞子,小心翼翼往裡走,但見城中千家萬戶,井然有序,各個屋子格局一緻,前後有門,後門邊上是谷倉,僅僅大小不同而已,不過一沒飯館二沒商号,沒有做買做賣的,也聽不到雞鳴犬吠的響動。

    出來進去的人們,皆為黑衣小帽,身形也相似,個頂個長身子短腿,腆着圓滾滾的肚子,隻不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兩口子拉着小子拽着閨女,也有年輕的背着上歲數的,都帶着一股地洞子味兒,搖搖晃晃走得奇快。

    窦占龍本以為城中無人,怎知進來一看,竟住得滿坑滿谷,心下尋思:“我進城取寶,還不讓人把我當賊抓了?憋寶倒好說,做賊可難聽,那不是給列祖列宗丢臉嗎?不行,我得找人打聽打聽,這是個什麼地方?”怎知道接連問了七八位,卻沒一個搭理他的,窦占龍莫名其妙:“他們這地方的人是不通禮教,還是狗眼看人低?怎麼連句話也不跟我說?”正自納着悶兒,又看見一戶人家敞着門,裡面七八口人正圍坐了吃飯。

    窦占龍聞見了飯香味兒,肚子裡咕噜噜直叫喚,他吞了吞口水,走進去作了個揖:“大叔大嬸,我是從城外來的,走得又饑又渴,能不能跟您家讨碗水喝?”屋中一位上年紀的站起身來,橫眉立目地呵斥:“你不是這地方人,趕緊走趕緊走!”不容窦占龍分說,已将他連推帶搡地轟了出去,緊接着哐當一聲響,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窦占龍越想越覺得古怪,心說我一不偷二不搶,讨一碗水竟受如此冷遇,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再看見過來過往的行人,他也不敢上前搭話了。

     又往前走了一程,一處金碧輝煌的府邸擋住去路,五彩門樓兩邊立着石碑,上書“皇封鬥大赤金印,敕造天高白玉堂”,腳下五磴石階,一邊一個獸頭門墩,兩扇朱漆大門上排列金釘,鑲嵌鎏金獸面門環,關得嚴絲合縫。

    窦占龍又納了一個悶兒,若按窦老台所說,府門上貼着封條才對,該不是走錯了地方?又或是封條已經掉了?有心進去看個究竟,登上台階叩打門環,等了半天沒人應聲,使勁用手一推,大門竟吱扭扭一聲開了。

    窦占龍掩住身形,抻脖子偷眼觀瞧,碩大的影壁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府中有沒有人。

    他奓着膽子邁過門檻繞着影壁往裡走,說來奇怪,城裡那麼多人,府邸中卻是空空蕩蕩,大門不上鎖,裡面也沒人。

    窦占龍跟逛廟會一樣,走二道門,轉月亮門,過垂花門,腳下是青石磚墁地,萬年灰勾縫,甬道邊鑲着狗牙磚,他穿房過戶,把這宅子裡裡外外瞧了一溜兒夠。

    二進院一間書房,門口也有一副對聯“好事流芳千古,良書傳播九州”,屋内十分寬敞,丈二條幾上攤開了聖賢書,擺設着文房四寶。

    三進院是明三暗五一排正房,前廊後廈,推窗亮閣,雕梁畫棟,八道隔扇門,下置六磴白玉台階,門旁石闆上羅列黃楊、刺松、麥冬、白蓮四色盆景。

    整座府邸中軸對稱,正廂分明,大門一關,自成天地。

     窦占龍愈發納罕,各屋各院收拾得一塵不染,怎麼會一個人也見不着呢?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繼續往深處走,四重院落盡頭僅有一間大屋,正中間是瓷鶴丹爐,楠木條幾上擱着瑪瑙芙蓉、翡翠白菜、玉石駱駝、玉石馬、玉石羊、玉石豬,青花瓷瓶裡插着雞毛撣子、孔雀扇。

    條幾前一張金漆銀包角的八仙桌,上擺細瓷茶壺、細瓷茶碗,兩把滿堂紅太師椅,軟墊上金線盤雲。

    後牆上整幅的壁畫,翻卷的濃雲中聳立着九座險峰,高通霄漢,橫鎖煙霞,西南角一座山峰下坐着一個穿紅肚兜的小孩,白白胖胖,面目怪誕,腦袋上頂着一個白森森的骷髅頭,山勢層疊起伏,隐沒于淡遠之間。

    窦占龍還記着窦老台交代自己辦的事,卻見那個小孩早已被朱砂筆圈定了,也不知是誰畫的,反正不用他動手了,委實琢磨不透窦老台那番雲山霧罩的話是何用意。

    他半晌悟不出門道,又擡起頭來環顧四周,東牆下是立櫃、蓋櫃、描金櫃,櫃門大開,裡邊堆滿了奇珍異寶。

    窦占龍心說:“這府邸的主人有錢是有錢,可太喜歡顯擺了,故意敞着櫃子給串門的看!”扭過頭來再看西牆,紫檀格架中赫然擺着三件古器,一個風磨銅的洗臉盆,一面龜紋八卦鏡,一隻紫金壺,與窦老台所言一般無二。

    窦占龍又驚又喜,伸爪子摸了摸銅盆,想拿卻沒敢拿,心下尋思:“府門上沒貼封條,府中又如此齊整,不該無人居住,我不告而取,那不真成賊了?古人尚不飲盜泉之水,我姐姐癱在炕上,一針一線給人家縫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