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窦占龍打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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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盡管窦宗奎活着的時候,從沒往家裡拿過錢,可好歹是一家之主,沒了他這個主心骨,家裡頭過得更難了。

    寡婦媽帶着仨閨女,老大是個癱子,老二老三少不更事,小兒子又是個連指,整天勞神費力不說,心裡頭還别扭,沒過多久,窦韓氏的身子累垮了,撐不到半年也殁了。

    全憑癱在炕上的春花裡外張羅,沒日沒夜地剪窗花、納鞋底、給人家縫縫補補,又帶着兩個妹妹編籃子、續棉花、擇豬鬃、挑馬尾,幹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兒,這才勉強過活。

     大姐春花心慈面軟,隻盼着自己這個老兄弟将來有點出息,可一直也沒個大号,人們隻叫他“舍哥兒”,意思是沒了爹娘的苦命孩子,于是托本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爺子,給舍哥兒取個大号。

    地方上的同宗同族,五服之内拜着一個祖宗,沾親帶故的也不用拿禮,跟人家說兩句好話就行。

    老爺子一排輩,舍哥兒的輩分還不低,該是“占”字輩,蘿蔔不大,長在輩兒上了,本地很多年輕力壯的窦姓後生,都得叫他一聲叔。

    以前起名字,主要避聖諱、官諱,但是不避龍鳳。

    老爺子挺有見識,說窦氏宗祠中挂着列祖列宗的畫像,按咱當地話講叫祖宗影兒,其中一位留下繪像的老祖,也長着一對夜貓子眼,早年間騎着黑驢憋寶發财,創立了杆子幫,甭看這孩子連指,幹活兒不方便,卻是拿寶的龍爪子,一雙眼又亮得出奇,跟那位老祖先一樣,絕非池中之物,當擇一個“龍”字。

    舍哥兒從此有了名字——窦占龍! 光陰似箭,轉眼窦占龍長到十一二歲,仍是又瘦又小,雙手皆為連指,筷子也拿不了。

    不過這小子挺聰明,村裡的私塾一上課,他就去門口蹲着,窦家莊的私塾裡不教“三百千”“小綱鑒”,一開蒙就學做買賣。

    窦占龍瞪着一雙夜貓子眼,看見别的孩子讀書識字打算盤,自己也拿手在地上比畫,先生教的商規口訣,他能夠過耳不忘。

     天下爹娘愛好的,教書先生也是如此,瞧出窦占龍是個可造之材,見到他在門口偷聽,從來不轟不攆。

    然而私塾裡的孩子拿他當怪物,經常合着夥欺負他,不是拳打就是腳踢,還罵他是“坑害爹娘的短命鬼,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他姐姐看見了能攔着,更多的時候看不見,窦占龍身上臉上經常讓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回到家被三個姐姐問起來,也隻是低着頭不吭聲。

    春花心疼這個老兄弟,家裡稍微有點好吃的,比如雞蛋、紅棗、花生、山楂之類,都得先給他吃。

     春花張羅着把兩個妹妹先後嫁到鄰村,她自己也早過了出嫁的歲數,可是常年癱在炕上,沒人願意娶她,何況也不能嫁出去,她一出門子,老兄弟就得餓死。

    後經保媒拉纖的說合,從鄰縣找了一個懶漢來當上門女婿。

    這人沒大号,诨名叫“朱二面子”,長得黑不溜秋,窄腦殼細脖子,本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無賴,又因撒潑放刁,讓人捅瞎了一隻眼,多少會點木匠手藝。

     在過去來說,木匠這個行當絕對吃得開,尤其在鄉下,莊戶人的家具農具,甚至于棺材,都離不開木匠,最緊要的是蓋房子,檩條、椽子、頂梁柱、門窗無一例外是木匠活兒。

    當地有句民諺,“颠倒柱子絞龍椽,好日子不過兩三年”。

    如果木匠蓋房子時故意做些手腳,住家必定不得安穩,所以說“甯得罪老丈人,不招惹小木匠”。

    誰家請木匠幹活兒,不僅該給的錢分文不少,還得讓他們吃香的喝辣的。

    朱二面子年少之時,也曾給一個老木匠當過徒弟,怎知看花容易繡花難,木匠這一行講究“三年學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師”,單是砍、刮、鑿、拉四件基本功,也得苦練上三年五載。

    朱二面子吊兒郎當,學手藝不上心,吃飯準搶頭一個,又沒個眼力見兒,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往那一戳,看着就不招人待見,師父也懶得搭理他。

    拜師之前,他隻看見木匠吃肉,沒看見木匠受累,出了徒才明白,木匠活兒并不輕松,一天到晚挪不了窩,破木料拉大鋸累得肩膀子疼,低頭貓腰刨木頭累得脖頸子疼,推槽、開榫、打孔累得手腕子疼,還免不了紮個毛刺、拉個口子,那是逮哪兒哪兒疼,越幹越心煩,再加上手藝不行,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幹不了掙錢的細活兒,粗活兒還嫌累,索性把手藝荒了。

     那麼說他窮光棍兒一條,吃什麼喝什麼呢?他來了個破罐子破摔,仗着膽大嘴黑豁得出去,專去管人家的“橫事”——誰家裡犯了邪祟,招惹了不幹不淨的東西,或是鬧個黃鼠狼子什麼的,朱二面子橫着膀子過去,稀眉毛一立、單眼睛一瞪、細脖子一梗,張牙舞爪破口大罵,那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多牙碜有多牙碜,臉皮稍薄一點的也聽不了他這個。

    正所謂神鬼怕惡人,他這一通連卷帶罵,有時還真比那些個裝腔作勢的神漢神婆、牛鼻子老道管用,久而久之,居然也在方圓左右闖出了名号。

    凡是找他幫忙的,至少得管上一頓飽飯,趕上家裡富裕的,還能送些酒肉,再給他幾個犒賞。

     朱二面子是越吃越饞,越待越懶,怎奈撞邪的不是天天有,為了混口吃喝,到後來他不止“管橫事”了,甚至去“鬧白事”!哪家死了人擺設靈堂,他偷着往棺材裡放兩隻耗子,再用髒血在棺中畫個小鬼。

    守靈的大半夜聽到棺材裡有響動,那能不怕嗎?肯定得找他出頭平事,朱二面子指着棺材罵上幾句,然後當衆把耗子逮出來,把髒血抹淨,借着這個由頭混口吃喝,沒少幹缺德的勾當,以至于二十大幾娶不上媳婦兒。

    當鄉本土的人都說“淹死會水的,吓死膽大的,他這是給自己招災惹禍,遲早會有報應”! 自打做了老窦家的上門女婿,朱二面子仍是好吃懶做,天天往炕頭上一躺,有飯搶着吃,沒飯也能忍着,正所謂“飽了食困,餓了發呆”,一旦有人找他去管橫事,得些酒肉賞錢,便喝個昏天黑地,過幾天早茶晚酒飯後煙的快活日子。

    春花苦勸他尋個力所能及的事由,苦一點累一點不打緊,千萬别再去招惹不該招惹的東西了,不怕不會過,隻怕瞎惹禍,你知道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朱二面子遊手好閑慣了,最怕吃苦受累,任憑春花怎麼勸說,他也是油鹽不進,依舊我行我素。

    因為窦占龍長了倆爪子,還有一對夜貓子眼,瞅着挺唬人,朱二面子出去管橫事的時候,必然叫上他助陣:“舍哥兒,跟我去打個下手,回來給你買果子吃!”窦占龍也願意去,平時吃不上好的,跟姐夫出去混個事由,至少可以分他半塊糕餅,捎帶着還能看個熱鬧。

     有那麼一陣子,朱二面子一連多少天沒開張,家中餘糧所剩無幾,隻夠一天兩頓飯,三口人頭半晌分一碗稀粥,下半晌再分一碗稀粥。

    朱二面子人懶嘴饞,肚子裡沒油水,喝多少棒子面粥也不解飽,餓得單手托着下巴颏子,眯縫着一隻眼,瞅着屋角一個黑乎乎的耗子洞發呆,仨倆時辰不動地方,恨不得把耗子揪出來炖了。

    窦占龍也沒興緻出去亂跑了,縮脖耷腦地直打蔫兒,實在餓得不行了,隻得喝口涼水哄哄肚皮。

    那天晌午,忽聽屋外雞飛狗跳,還有許多人大呼小叫。

    朱二面子如夢方醒,立馬從炕上蹿下地,招呼窦占龍:“快走,咱的買賣來了!” 2 說話那一年,窦占龍已經十四了。

    他們窦家莊有一件怪事,自打白臉狼血洗了窦家大院,當地人經常看見一隻怪鳥,渾身上下灰褐色,長着兩隻賊眼,飛過來飛過去地悄無聲息。

    有人說是夜貓子,有人說不是,夜貓子可沒有那麼長的嘴,就是一怪鳥。

    不知從哪兒飛來的,來了之後再沒走過,平常躲着不出來,偶爾出來一次,冷不丁落在房檐上、樹杈子上,沖着誰家院子呱呱呱叫上幾聲,這家就會倒黴,不死人也得破财,比夜貓子、黑老鸹還妨人。

    村民們恨之入骨,隻要怪鳥一出來,大人孩子追着打,隻是從沒打中過。

    這一天晌午,窦占龍和他姐夫朱二面子倆人,正在家中餓着肚子大眼瞪小眼,那個怪鳥又飛出來了,撲棱着兩個翅膀子直奔村後,落在祠堂前一棵老槐樹上,它跟樹葉一個顔色,隻看見一對大眼珠子,如同兩盞金燈。

    村民們急忙呼爺喚兒,又敲銅鑼又放弓箭,紛紛朝着樹上扔石頭。

     朱二面子和窦占龍聽得外邊雞飛狗跳,也跟出來看熱鬧。

    有個二愣子端着一杆鳥铳,對着怪鳥砰地放了一铳。

    舊時的鳥铳準頭兒不行,一膛的鐵沙子全鑲進了樹幹。

    這一下沒打中,怪鳥卻似受了驚吓,呱呱叫了兩嗓子,倆翅子一擰,飛入了供着祖宗牌位的祠堂!幾個村民急忙忙追進去,犄角旮旯翻了個遍,卻沒見到怪鳥的蹤迹,眼瞅着它飛進來的,怎麼會沒有呢?這麼一來,衆人可真着急了,抓不住怪鳥事小,驚擾了祠堂中的列祖列宗那還了得?在場的雞一嘴鴨一嘴亂出主意,這個說拿火給它熏出來,那個說放水給它灌出來,更有起哄架秧子,說不如挑了房蓋,不信它不出來……年長持重的逐個否決:“不行不行,這麼胡亂折騰,對得起祖宗嗎?”最後有人靈機一動,有心讓朱二面子把怪鳥罵出來,什麼東西臉皮再厚,也架不住他一通罵。

    不過按照宗族的規矩,外姓人不準進祠堂,哪條腿進去打斷哪條腿,朱二面子入贅到窦家莊,并未改過姓氏,死後入不了老窦家的祖墳,怎麼能讓他進祠堂?朱二面子指着這個吃飯,又想在人前露臉,豈肯置身事外,忙對衆人說:“不打緊,我們家舍哥兒又不是打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他可是姓窦的,讓他去!”此言一出,還真堵住了一衆村民的嘴,可這小子能行嗎? 窦占龍在朱二面子的慫恿之下,奓着膽子進了祠堂。

    本地的行商跑關東發了财,肯定不能忘了祖宗,族親們為了崇宗祀祖,把祠堂修得格外氣派,背山面水,四周圍着馬頭牆,門前一對抱鼓石,屋脊雕刻麒麟送子、喜鵲聚巢等圖案,列祖列宗的牌位、畫像,全在屋裡供着,香案上的瓜果點心常年有人更換。

    窦占龍邁門坎踏入正堂,給祖宗牌位磕過頭,瞪着夜貓子眼四下觀瞧,到處尋不見怪鳥的蹤迹,無意之中一擡頭,望見一道黑氣繞着屋梁,定睛再看,梁上坐了個小孩,蒜錘子腦袋,尖嘴猴腮,鬥雞眉,三角眼,形似廟裡的小鬼兒,正晃蕩着兩條腿,拿着供果大啃。

    窦占龍生來膽大,又成天跟着朱二面子亂跑,靈堂、墳地、亂葬崗子,沒有去不到的地方,從來不怕邪祟,當下學着朱二面子管橫事的模樣,脖子一歪,一隻爪子叉腰,另一隻爪子指着屋梁上破口大罵。

    他深得朱二面子真傳,雖然當着列祖列宗不敢罵得過于難聽,那也夠口兒了,祠堂裡頭攏音,小尖嗓兒傳得遠,聽得祠堂外的人們直嘬牙花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想不到舍哥兒看着挺老實的一個孩子,這張嘴怎麼跟開了光似的?梁上那個小孩卻不理會,隻顧啃供果,這不屎殼郎鑽煙袋——拱火兒嗎?窦占龍氣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夠不着你,也不能叫你囫囵着!”說完伸出兩個爪子,捧起供桌上的銅蠟扡,高叫一聲:“你着法寶!”使勁往上一扔,猛聽咣當一聲響,緊接着蠟扡墜地,同時掉下來一隻鐵鳥,鏽迹斑斑,奇形怪狀,一拃多長,鐵嘴尖銳,利爪如鈎。

    窦占龍暗暗稱奇,用腳踢了幾下,鐵鳥一動不動。

    他以為自己替窦家莊除去了一怪,心裡頭挺高興,将銅蠟扡放歸原處,捧上鐵鳥跑出祠堂,擺在地上讓衆人觀看。

    村民們無不驚詫,又覺得鐵鳥晦氣,沒人願意碰,吩咐窦占龍扔到海裡去。

     窦占龍一對夜貓子眼轉了幾轉,用兩隻爪子捧着鐵鳥,出了村子往東走,心說:“這個鐵鳥在窦家莊作祟多年,攪得一莊子老小不得安生,又飛入祠堂驚擾了列祖列宗,多虧我把它打了下來,從今往後,誰還敢小瞧我?”他一邊得意一邊往前走,正逢六月三伏,荒郊曠野,赤日炎炎,曬得樹葉子打蔫,窦占龍走得腦門子直冒汗,前心後背皆被汗水濕透,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