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崔老道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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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了,舍不得露肚子裡的真貨,因為“說書不攢底,攢底沒人理”,一旦把這部書說全了,過了口,他就沒有拿人的東西了,還有可能被别的說書先生“摳”了去!所以崔老道平時仍以說《嶽飛傳》為主,非得等聽書的打夠了錢,或者逮着一位來找他算卦的冤大頭,讓他掙夠了一天的嚼谷,外加明天早起能喝一碗老豆腐,他才三言五語饒上一小段《四神鬥三妖》,但凡一句有用的,他也得讓你聽上三次“下回分解”。

    可把一衆聽書的氣得夠嗆,背地裡沒有不罵的,怎奈崔老道的玩意兒太隔路,天底下再沒有二一個會說的,腮幫子全讓他鈎住了,隻得耐着性子去聽崔老道那套《嶽飛傳》,他是從頭說到尾、從尾說到頭,當中掐一骨碌擇一段,又拿出來對付三個月。

    擱在往常,街裡街坊的還有個擔待,眼瞅着快過年了,誰家還不置辦點兒新東西?您光拿舊玩意兒糊弄我們還行?聽書的一生氣,跟商量好了似的,全走了。

    崔老道口沫橫飛白話了半天,一個大子兒沒掙着。

     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地道外蔡記書場的蔡老闆走上前來,抱拳拱手稱了一聲:“崔道爺!”崔老道口中應承着,偷眼打量蔡老闆,此人四十多歲,濃眉大眼,體壯腰顸,滿肚子油水,長得挺富态,是個經常過來聽書的半熟臉兒,隻是沒打過交道。

    再看來人的打扮,身穿绛紫色棉袍,外罩深藍色對門襟馬褂,上繡團花,頭戴毛邊呢子帽,腳底下是一雙嶄新的駱駝鞍棉鞋,這身打扮盡管稱不上華貴,脫下來也足夠換幾袋子白面的。

    崔老道心知來了帶餡兒的幹糧,趕緊回了一個禮。

    蔡老闆自報家門說明來意,肯請崔道爺屈尊,到蔡記書場說一陣子。

     擱在當時來說,天津衛的河東地道外、南市三不管、謙德莊、東北角、西門外三角地、六合市場、北開、北車站小營市場等處,遍地的書場子,淨是高人。

    在書場子裡說書的先生,風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僅按場分賬,到月還有包銀,真可以說是旱澇保收,鐵打的飯門,而且受人尊重,被稱為“評書大将”,走到哪兒都得讓人高看一眼。

    崔老道自是求之不得,卻還得二分錢的水蘿蔔——拿人家一把,一開口輕描淡寫:“無量天尊,貧道自下龍虎山以來,在南門口說書講古,無非是勸人向善,替佛道傳名,換個地方有何不可?”蔡老闆抱拳賠笑:“崔道爺,有您這句話,那就一言為定了。

    但是書場子有書場子的規矩,我還得提前跟您交代交代。

    不如這麼着,今天晚上由我做個東道,在我的書場子裡請您吃個飯,咱順便談談買賣。

    ”崔老道滿心歡喜,送走了蔡老闆,卦攤兒也不擺了,回到家裡晌午飯都沒舍得吃,就等着晚上這頓了。

    好容易熬到鐘點兒,拖着他那條瘸腿,一步三搖直奔地道外蔡記書場。

     掌燈時分,蔡老闆在書場子擺設了酒菜,酒是燙好的直沽高粱,菜是四涼四熱的炒菜撈面,鹵醬齊全,外加各色菜碼兒,夠不上多講究,可也挺實惠,四個涼菜:臘豆、酥魚、炸河蝦、南味什錦,四個熱菜:攤黃菜、扒肘子、熘魚片兒、蒸扣肉,一盆三鮮鹵、一大碗肉丁炸醬,連帶着糖醋面筋絲兒、五香青豆、紅白粉皮兒,當中大盆裡是過完水的手擀面,一桌子擺得滿滿登登,有紅似白煞是好看。

    崔老道和蔡老闆寒暄了幾句,咽着口水落了座,正要動筷子,卻被蔡老闆攔下了:“崔道爺且慢,還有兩位先生,說話就到。

    ” 崔老道嘴饞心急,臉上雖沒挂相兒,腦子裡可一直沒閑着,琢磨着一會兒是先夾肘子還是先夾扣肉。

    菜碼兒甭着急,反正撈面得少吃,那玩意兒占肚子,但是炸醬裡的肥肉丁太饞人了,三鮮鹵也是那意思…… 果不其然,喝不到一盞茶,又打門口進來二位,其中一位五十多歲,身後跟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

    蔡老闆請二人落座,給崔老道逐一引薦。

    他們二位是師徒倆,師父姓周,名叫周成瑞,也是個說書的,而且是門裡出身的高人,最早在東北角立竿兒占地、扯繩為界,在撂明地的衆多藝人中,周先生算是前輩,能文能武能溫能爆,他這一枝的門戶裡,有把竿兒的十三套大書,人稱“十三寶”,周先生肚囊寬綽,一個人能說八套,沒有一套說不響的,天津衛各大書場子搶着邀他。

    蔡記書場以往是一天兩場書,晌午飯過後開書,頭場上的叫“說早兒”,通常是能耐不濟的,或者是師父為了抻練徒弟,讓他登台練練膽子。

    會聽書的不聽這場,來早了也不進屋,非得等頭場說完了才進來,單聽正場書,行話叫“正地”。

    說這個場口的先生,大多要說一個時辰左右,有賣力氣的能說到一個半時辰。

    眼下嗆行市的越來越多,蔡老闆為了搶生意,重金搬請周先生給他說正場書,此外還決定加開晚場,也就是晚飯後到睡覺前這段時間,按說書的行話叫“燈晚兒”。

    書場子空着也是空着,晚上加開一場書,當老闆的必然可以多掙錢。

    而正經有能耐的先生不說這個時間,學徒又怕壓不住場子,這才想讓崔老道過來,說幾段出奇的玩意兒! 2 蔡老闆在酒桌上托付他們三位:按照書場子裡的規矩,三個月為一“轉兒”,先生說全了一套大書,可以轉戰下個場子了,蔡記書場是業内翹楚,在此說過一轉兒,等同于開過光了,走到哪兒都有書座兒跟着,價碼兒也得水漲船高,咱這是兩好換一好的買賣。

     幾個人推杯換盞邊吃邊聊,崔老道給他們一個耳朵,低着頭隻顧填肚子,大肘子、扣肉吃得順嘴流油,溜魚片兒、炸河蝦隻剩盤子底兒了,這才開始奔着撈面下手,三碗打鹵面、三碗炸醬面扔進了肚子,又灌了幾杯水酒下去,再擡起頭來,已然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了,人家蔡老闆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拍着胸脯來了個大包大攬:“您了盡管放心,南門口就我一個人說書,多少年沒挪過窩兒,照樣得吃得喝,别人有這麼大的本事嗎?有貧道的《四神鬥三妖》給您壓陣,誰跟咱比得了?這可是咱獨有的頂門杠子,試問九河下梢,除了貧道之外,還有人能說這部書嗎?咱都不提正文,光說書帽子,像什麼《夜盜董妃墳》《大鬧太原城》《火煉人皮紙》《槍斃傻少爺》《金刀李四海》,再到後文書入了正活兒的《王寶兒發财》《鬥法定乾坤》《窩囊廢當官》《三探無底洞》《收屍白骨塔》《誤走陰陽路》《金鼻子截會》《韋陀鬥僵屍》《夜審李子龍》《三妖化天魔》……這麼跟您說吧,我緊着點兒,七八年說不完!” 蔡老闆連連點頭,又給崔老道斟滿了杯中酒:“不瞞崔道爺說,我就是看上您這塊活兒了,打心眼兒裡喜歡,‘智、打、多、險、歧、突、紋’七個字的要訣,您這套書基本上占全了,又是自己纂的蔓子,講的還是咱九河下梢的奇人異士,這得下多大功夫,實在太難得了。

    讓您說燈晚兒可不是您能耐不濟,因為您這套神怪書,太适合擱在晚上說了,吓得聽書的夜裡不敢上茅房,越害怕越想聽,明天他還準得來。

    再有一個,咱們場子的書座兒,五行八作幹什麼的都有,您用不着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單則一件——玩意兒必須新鮮,您剛才說的那幾段,不知在明地上翻過幾遍頭了,再使怕是沒人聽了。

    甭看咱頭一次打交道,我是真把您當朋友,也作興您這一身的能耐,您可不能跟我藏奸啊。

    據我所知,《四神鬥三妖》還有一個大坨子您沒露過,常言道‘聽書聽段兒,吃包子吃餡兒’,您到我的書場子打頭炮,一定得使《窦占龍憋寶》!” 他又告訴在座的三個人:“眼下已是臘月,年關将至,年前怎麼着咱不說了,打從年後開始,蔡記書場子一天開三場書,周成瑞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