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初版編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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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一位多情之人,他在年輕時是否也曾像隆澤托或洛佩·蘇亞雷斯那樣迷戀浪漫的愛情作品?我們沒有任何實據,但這是非常可能的事。

    風流放蕩的托萊多大人曾同時在多個女子間周旋,但後來又厭倦了男女間的種種情事,這是否正是作者本人的寫照[14]?托雷斯·羅韋拉斯以傷感的口吻說,人到了某個年紀後,就不能再做馳騁情場的指望了,這句話也明顯帶有強烈的作者個人色彩。

     貝拉斯克斯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數學知識,這個故事是在1805年後不久寫成的。

    當時,波托茨基正親力親為,為他第三個兒子的教育投入大量心血(前兩個兒子的教育是由他們的外祖母負責的),其中就包括向孩子傳授數學這門科學的基礎知識[15]。

     波托茨基和阿瓦多羅一樣,一生經曆了種種傳奇,去過很多地方,真真切切地迷戀過吉普賽人的生活,履行過外交使命,并在生命的末年意識到,不論是哪國的朝廷,都盛行腐敗之風,對朝臣薄情寡義——書的最後幾個部分就是這些傳奇經曆的真實寫照。

     波托茨基又像貝拉斯克斯的父親那樣深深認識到,“學會薩拉邦德舞”,能有利于在朝中加官晉爵,專注于學問(對作者來說,就是研究斯拉夫世界各民族的語言和文明)則會一無所獲。

    此外,在他身上,是不是還有點疊戈·埃瓦斯這種無所不知的大學者的影子?不管怎麼說,埃瓦斯與書商、出版人争論時的口氣被描述得極為真實,而這些描寫看起來理應反映了作者的實際生活經曆。

    埃瓦斯将自己的一生獻給了學問,但他始終不受人理解,被命運辜負,在暮年之際,他意識到,他浩如煙海的著作将一無所存,他的生命将無法留下任何痕迹,此時他深深陷入絕望:他那段發自内心的呐喊是多麼震撼人心,而寫下這段文字的人竟然後來也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 哲學和神學的理論散見于全書各處,但主要集中在卡埃萊蒙的傳道、貝拉斯克斯的體系、暮年埃瓦斯的思想以及彼列的道德觀這幾個部分。

     卡埃萊蒙關于古代宗教的論述是由猶太浪人向範·沃登轉述的,這一部分内容旨在展現基督教以及所有天啟宗教在信仰和儀式上的曆史性、相對性。

     書中在談到宗教話題時,必然會帶有一定的懷疑主義氣息:猶太智慧的最高境界體現在《光輝之書》中,但“這本書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按照秘法師的說法,“是因為裡面的内容一般人完全看不懂”。

    伊斯蘭教固然能寬容地接受多配偶制,但其信徒往往過的是清教徒式的生活(族長對基督教城市民風敗壞深表痛惜),有的人會狂熱得失去理性(見關于祭奠阿裡之子侯賽因的描述),争權奪勢還會讓他們的組織分崩離析。

    至于基督徒,他們對摩爾人毫不寬容,設立了宗教裁判所,信仰往往是建立在“神迹”或玄妙之事上,而這些事無非隻是騙局或誤解,在整部書中,波托茨基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不遺餘力地去除基督教信仰中的神秘化色彩。

     因此,貝拉斯克斯這位啟蒙哲學的代言人在說明自己的宗教理念時,會用論證的方式來解釋自然宗教的思想(第三十七天),他闡述稱,“就像我們所稱的兩條漸近線那樣,哲學家與神學家的觀點盡管無法真正相交,卻變得越來越接近”,他還強調說,自然科學家可以在“不借助神迹”的情況下訂立教義。

    他說,“我也閱讀了一些談創世的作品,研究了其中的神學思想,力求找到一些敬愛造物主的新理由”;雖然他嘴裡說,要像“牛頓爵士和萊布尼茨爵士”那樣,“全心全意地順從”正統宗教,但實際上他放開手腳,盡情宣講從洛克、孔狄亞克和霍爾巴赫那裡獲得啟發的感覺論和唯物主義思想。

    “假如有人将您放入一個倒焰爐裡”,他對自己深愛的、此後還娶之為妻的女人這樣說道,“那您就可以被制作成一根玻璃管”[16]。

    “就像磁感應那樣,生命隻有通過它的效應才能被感知”。

    “這些在需求出現後即時産生的意志(是意志造就了生命的效應),在成年的珊瑚和剛出生的人身上都能看得到”。

    “意志是先于思想的”。

    “亞裡士多德這番觀點一出,大家逐漸形成共識,任何思想都源自之前的感知,無一例外”。

    “才智的差異在于‘像’的數量以及組合各種‘像’的能力,假如我大膽地表述一下,那就是,才智的高低,它與‘像’的數量加組合各種‘像’的能力成複合正比關系”。

     貝拉斯克斯的思想在他那個時代是超前的,早在1739年,他就将數學運用到道德和心理學的領域。

    但實際上,直到18世紀末,“觀念學家”卡巴尼斯、德斯蒂·德·特拉西、曼恩·德·比朗以及曆史學家沃爾内才正式提出這種思路[17];貝拉斯克斯構思了一條生命軌迹的曲線,并把道德上的沖突轉變為一種矢量運算,還通過組合數學的方式來測算智力的發展[誠然,1796年,狄德羅已經在他的《宿命論者雅克》(JacquesleFataliste)一書中借雅克主人之口說出這樣的話:“晚上我鼻煙盒裡所剩煙草的數量是和我白天的快樂成正比的,或者反過來說,是和我白天的煩惱成反比的。

    讀者,我這種從幾何學借用而來的說話方式,請您一定要習慣。

    ”]。

     啟蒙思想中的倫理道德觀是由堂彼列陳述出來的——他說:“我是一個強大組織的核心成員,這個組織以實現人的幸福為目标,具體的途徑,就是幫他們克服依賴成見的毛病。

    這些無謂的成見,他們在奶媽懷中吃奶的時候就一起吞進了肚子,此後,一旦他們有什麼欲望,這些成見就會跳出來妨礙他們。

    我們出版過一些非常棒的書,在書中,我們用非常精彩的方式論證,對自我的愛是人類一切行為的本源;對可憐人的和善憐憫,對長輩的尊重孝順,對愛人熾熱的愛、溫柔的情,國王對子民的仁慈,這些全是利己主義經過精心掩飾後的表現。

    不過,假如對自我的愛是我們所有行為的原動力,那麼,滿足我們自身的欲望就應該是所有行為的自然目标。

    立法的人對這一點深有感悟。

    他們在制訂法律條款的時候,故意留下一些空子給人鑽,有利害關系的人肯定不會錯過。

    ” 是否正如萊謝克·庫庫爾斯基在他編校的波蘭語版導言中所說,這種唯物主義和利己主義的哲學觀便是小說的核心理念,也是作者想傳遞給讀者的啟示呢?我們認同,波托茨基确實在書中以堅持不懈的态度,想通過貝拉斯克斯之口,表達出一種引領時代甚至超越時代的哲學觀。

    然而,即便我們接受,這種理性主義思想可視為作品的主基調,但我們還是不難發現,在波托茨基心中,依然存在着一片巨大的非理性的陰影區;在面對死亡時,宗教問題是他揮之不去的一個心結——據傳說,他自殺前曾拜托一位神父為他将要使用的那顆子彈祈福。

    埃瓦斯是書中最具唯物主義精神的人物,也是最絕望的一個人物,他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在臨死時還是發出了這樣的高呼:“哦,我的上帝啊——假如确實有這麼一個上帝,請憐憫我的靈魂吧——假如我确實有這麼一個靈魂!” 那麼,除去某些态度猶疑的時刻,波托茨基是否依然像萊謝克·庫庫爾斯基所論證的那樣,是一位理性主義的先鋒,是夏多布裡昂《基督教真谛》的猛烈抨擊者[18]?整部作品又是不是圍繞着貝拉斯克斯構建起來的?在我們看來,這種把《薩拉戈薩手稿》視作論著式小說的诠釋偏于狹隘,隻看重某一個人物或某一種觀點,不顧其他,這是多麼貧乏的思路啊!在這部小說裡,化裝舞會式的場景,設謎解謎式的套路,都占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

    波托茨基用千變萬化的方式,設計出一個又一個面具,一位又一位人物,一段又一段哲學學說。

    這都是文學範疇的遊戲,是應該還原到本真狀态的虛構情節。

     《薩拉戈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