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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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賴,”爸爸說,“又是我從來沒聽過的新段子。

    ” 傑迪帶着裝滿軍用罐頭的大箱子來了,他要用這些來換花園裡的蔬菜。

    炸薯條的味道似乎不招他反感。

     “這是我老爹。

    ” “嗨。

    ”[609] “他是猶太人。

    ”爸爸說,“對不對?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先生,我一定得以個人名義請求您的原諒。

    路易斯,翻譯給他聽。

    ” 傑迪發青的長下颚上下動了動。

    “以個人名義和弗拉芒人的名義。

    我對您和您的所有同種弟兄做了壞事。

    翻譯。

    ” 同種弟兄。

    用這個詞對嗎?您的所有同種弟兄?[610] 傑迪看出來路易斯在絕望地絞盡腦汁,他下一次肯定要買一本荷英字典。

    傑迪說:“同類。

    ”[611]從來沒聽過。

    路易斯重複了好幾遍這個詞,可還是覺得陌生。

     “懂了嗎?”爸爸說,“嗯,抱歉,嗯,懂了嗎?” “懂了,懂了。

    ”[612]傑迪說。

     這天夜裡,路易斯娶了米謝勒。

    在一棵蘋果樹的樹蔭下,他們坐在興奮的婚禮賓客中間,坐在一張鋪了白花亞麻桌布的桌子旁邊。

    爸爸面前是一個放着烤成金棕色的鴨子的黃金碗,他眼巴巴地看着那烤鴨。

    一個暗色皮膚的人,是傑迪,他騎着一匹白馬慢慢地踱過來。

    等他們在幕布左邊消失,米謝勒激動地像歐梅爾舅舅一樣結結巴巴地說:“同,同,同類。

    ”路易斯大吃一驚,他發現他的新娘戴着白色帽子,顯得庸俗。

    他扭過頭不看她,卻看到閃閃發光的碗裡隻剩了啃得幹幹淨淨的鴨骨頭。

    爸爸也擡起頭看過來,一臉貪婪,眼睛突出,沒有嘴唇的嘴張開着。

    “可憐。

    ”貝赫尼絲姨媽說。

    爸爸就這麼死了,還在那兒坐了一陣,沾了鴨子油而發亮的雙下巴下面是一張餐巾紙。

    可是從他死了的臉上發出了一種幼稚的悲歎。

    悲歎聲充滿了路易斯的房間,米謝勒的新娘面紗飄揚,白色帽子哪兒去了?她跑向正跳着民族舞作樂的婚禮賓客。

    爸爸長籲短歎,媽媽安撫他,爸爸呻吟,媽媽格外清晰地說:“可是我告訴過你的,斯塔夫。

    ”聽到這話,他像以前那樣叽叽歪歪地反駁:“我要說,這都是炸土豆條鬧的!”然後媽媽的房間裡就安靜下來。

    隻聽到她大聲地喘氣,然後她猛吸了好一陣空氣。

     “那兒什麼樣的人都有。

    ”爸爸說,他們這會兒坐在客廳的壁爐旁邊。

     有一個骨瘦如柴、駝背、卑屈的女人,身上穿着她從一個加拿大人那兒搞到的卡其色外套。

    她每天都要把垃圾桶提到外面去。

    因為男囚犯一般見不到女人,他們就會朝她喊些暧昧的讨好話,但會被帶着警犬的看守打斷。

    女人在1943年6月告發了六個把她房子連同她老公和六歲的兒子燒掉了的“白衛隊”男人。

    她嘴裡一顆牙齒都沒有了。

    她攢過錢買加壓,但錢還遠遠不夠。

     有個在德國完成了犯罪學朗瑪克[613]學業的眼科醫生,在“弗蘭德裡亞”的主任辦公室設計更有效的監獄管理方案,而且畫了示意圖。

    他被判了死刑,但我們認識的囚犯中再沒有誰像他那麼歡樂了。

    他經常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那裡面用其他任何人都不懂的縮寫符号編了号,藏了上百個笑話。

    他已經編到了他搜集到的笑話的四分之三,在他走到比利時步槍前的時候。

    我們齊聲咆哮着“生活要過美好!”[614],因為他每天早上在水泵前洗澡的時候都會開玩笑地說這句話。

     還有《宛騰和達勒》廣播節目裡的宛騰。

    大家想起的都是那個啰啰唆唆、慢騰騰又傻乎乎,說話的時候還總是被激動、發騷的女巫達勒打斷的笨蛋,所以看到面前這個彬彬有禮、發鬓斑白的工程師,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演出過的上百種滑稽樣兒,都會大吃一驚。

    “還真什麼都看不出來啊。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翻一本地圖冊,計算瓦勒到新幾内亞或瓦爾帕萊索[615]有多少公裡距離。

     還有米羅·馮·登特赫姆,納粹汽車軍團[616]成員,在睡覺的時候都會把手指關節弄得噼啪響。

     還有阿木布羅西烏斯,他的眼鏡被人踩碎了,直到被處決那一天都不願再戴上新的。

    “我不想再見到你們所有人。

    ” 還有馮·羅索姆,他得到了回家的多爾夫·澤布略克的僧袍,從此再也沒有脫下來過。

    “你們根本想象不到,不穿内褲有多舒服。

    現在我才理解神父們。

    ” 還有公羊略爾。

    他得了這個綽号,是因為一有飛機飛過“弗蘭德裡亞”上空,他就用頭猛撞門和牆壁。

     約斯,音樂家,沒完沒了地唱《肯彭蘭》但是從來唱不出第一句之後的歌詞,隻能用啦啦啦來頂替。

     索傑,總和自己的小馬對話,就像他還拉着自己的冰激淩小車走街串巷一樣。

     還有别斯克,這名字來自職業自行車賽手和多次短距自行車賽的世界冠軍别斯克·謝亨利,因為他獲得過一次弗蘭德自行車賽階段賽冠軍,他還宣稱自己經常吃伊凡[617]身上某部分的肉。

    “哪部分的肉呢?”“你們可以猜三次!加洋蔥和檸檬汁,嘗起來就像是牛胰髒。

    ” 還有傻大個皮埃特,他因為腰上患風濕痛而睡在地闆上,常常被夜裡起來撒尿的人踢上一腳,完全無心的一腳。

     還有瘋子莫裡斯,他寫詩,寫的都是巴伐利亞公爵夫人雅克芭,他認為她在她那個時代是個熱辣美人兒。

     他們所有人都住進了梅爾克家裡,慶祝夏至日[618]。

    爸爸這些熟人,他聊起來比聊自己老婆和兒子還多。

    他們甚至在晚上圍坐在填了煤餅和最後一點兒煤球的壁爐的時候讓爸爸露出了微笑。

    “哎喲,我們有時候恨不得把自己的水桶砸到腦殼上,那樣一個小時後我們就可以重新躺到别人懷抱裡了。

    ” “那達勒呢,爸爸?” “哪個達勒?” “哎,就是藥房師傅佩林克。

    ” “那個男人遭了不少罪。

    沒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吞咽自己藥房裡的某種藥片。

    知道了這個之後,有些事兒就可以解釋通了。

    他走起路來總是飛快,你還記得吧,康斯坦澤?那些報告,他在電台的工作,他的藥房,不服藥的話他怎麼能一個人幹這麼多事兒?他們後來發現了,西蒙娜總是偷偷給他帶藥嘛。

    他們就把他關在了一間單間裡。

    他的吼叫好幾公裡外都聽得到。

    ” “那西蒙娜呢?”媽媽問。

     “不知道。

    同一個加拿大人混在一起吧,我猜。

    ” 一天晚上,一家人早已坦然,知道對爸爸的同志及他們的缺陷的這一番閑侃、責罵和讪笑還要持續好幾個星期,而他剛剛講到了笨牛雅克,一個多長了一個胃,會反刍的電工。

    這時候他突然沉默了,環顧了一下房間,從媽媽嘴裡搶下了香煙,吸了起來。

    他的目光繼續在房間裡遊蕩。

    沒有人,就連貝赫尼絲姨媽也都沒有詢問笨牛雅克最後怎麼樣了。

    接着爸爸就早早地上床睡覺了,他的患難之交們,他僅剩的親人,跟着他一起入睡了。

    他再也沒有提到過他們。

     “我承認,”爸爸說,“希特勒幹了大壞事。

    他消滅猶太人,結果也就這樣消滅了他的理想。

    這事兒太不人道了,看到那些相片的話,你會覺得血都被凍住。

    可他能殺這麼多人嗎?這我可不太相信。

    大概就十萬人吧,或者二十萬人,粗粗估算一下的話。

    [619]這裡面有多少罪犯啊,或者多少想要推翻國家政府的家夥啊?一個國家必須得做點什麼來阻止。

    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你們看看其他國家,如果它們受到威脅的話它們會怎樣,你們看看我們國家,如果……” 如果。

    沒有如果。

    猶太人還是回來了,他們被迫吸收的毒氣也降落在了巴斯特赫姆。

    莫倫斯先生與梅爾騰斯神父領頭的一次揮舞比利時旗幟的示威遊行中,有三十個人參加,其中包括巴斯特赫姆精英隊的所有十一名年輕球員。

    他們抗議提前釋放關押的“黑衛隊”成員;他們踩着卡門格局的鬥牛士舞曲拍子來回走,朝着塗滿納粹十字的房子甩出咒罵。

    本地憲兵荷辛斯要他們走開,晚上走進了“日高點别墅”,穿的是便服。

    這個男人,康斯坦澤還是背牛皮背包的小女孩的時候他就認識她,所以他建議爸爸靜悄悄行事,也不要在蔬菜園裡露臉,或者幹脆從巴斯特赫姆消失。

     “主要是因為有莫倫斯。

    你也認識他的,他恨一切‘黑衛隊’的人。

    ” “所謂的黑衛隊的人。

    ”爸爸說。

    這個變節者。

     “他要清洗我們的村子。

    因為他想春天做市長。

    ” “但我從來就不會擋他半點路啊。

    ” “不是針對你個人,斯塔夫。

    他反的是納粹。

    每個人多少都會反納粹的嘛。

    ” “莫倫斯對我有意見。

    ”維奧蕾特姨媽用平靜的聲音說。

     “人什麼時候才能消停下來,不再互相掐脖子呢?”憲兵說。

     “就是針對我一人的。

    ”維奧蕾特姨媽說,語氣更平靜了,“莫倫斯不但在委員會面前說我的壞話,還和梅爾騰斯神父一起散播關于我私生活的謊言、假故事。

    如果不是時局變化太快,我一定會控告他的。

    ” “想想這得花多少錢。

    ”梅爾克說。

     “有的人就是不能容忍其他人。

    為什麼是這樣,他們甚至都說不出一個原因來。

    ”憲兵說,“照我的意見,希特勒對猶太人也是這樣。

    說實在的,如果我仔細聽聽我内心深處的聲音,我對有些人也是這樣。

    比如說我看到凡登納貝爾醫生站在街上,一個從來沒有給我做過檢查,更不用說給我做過手術的男人,我就會往另一個方向看。

    當然不會讓他察覺到。

    畢竟我也是有家教的人。

    但我就是不能聞到這個家夥的味道。

    如果我要問自己這是為什麼……” “……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路易斯說。

     “對。

    該怎麼來解釋呢。

    隻要我看到他,我血液都會沸騰。

    也許這是因為他是從奧登阿爾茨大街地區來的,而我老婆就出生在那兒。

    可能這就是原因。

    ” 憲兵剛走不到一分鐘,爸爸就想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比特貝爾先生拿着宏泰斯的投資在那兒開了一家木材店。

    塞涅夫的這一支将用西班牙語開創新的未來。

    要不是用葡萄牙語?路易斯立刻就在維奧蕾特姨媽的《拉魯斯百科全書》裡查了查。

    是西班牙語。

    那這就容易了,如果會說法語詞,就隻要在這裡那裡添一個“O”,就能讓别人聽懂了。

    肉在阿根廷物美價廉,許多同志都已經到那邊了。

    就連媽媽在這天晚上也被說動了心思。

    “在這裡,等着我們的隻有哀愁。

    ”她說。

     “比利時的哀愁。

    ”爸爸說。

     “我差點兒和莫倫斯訂婚。

    ”維奧蕾特姨媽說,“在我十八歲的時候。

    他給我寫了信。

    ” “又是這些陳年爛谷子。

    ”梅爾克說。

     “寫得很美的信。

    從一本情書示範的書裡抄下來的,但裡面有些東西是出自他自己的靈魂。

    ” “這我可想不起來了,維奧蕾特。

    ”媽媽說。

     “我也想不起來了。

    ”貝赫尼絲姨媽說。

     “那段情本來就短啊。

    不可能有更短的了。

    因為他送我回家的第一天,我重複一下,在第一天,我們沿着萊厄河走。

    他對我說,他想在進入他父親的紡織品商行之前做一次世界旅行。

    《賭場地獄澳門》[620]、桑吉巴[621]、好望角。

    他沉浸在地理遨遊的熱情裡,手臂就圍到了我的腰上。

    而我,我正處于熱戀嘛,就做了同樣的動作。

    而那邊那位”——她用圓鼓鼓的白色雙下巴指了指她辦事公正的母親,這位母親一輩子都在驅趕所有靠近她身邊的男人——“看到了我們,就說:‘維奧蕾特,這我可不能不管。

    一個和你第一次見面就做這種事兒的男生,他什麼都幹不成的,他不會有什麼出息。

    ’那個時候就是那樣啊,我又聽話,又是基督徒,什麼都聽媽媽的。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讓他還是不要來了,這樣對我倆都好。

    他根本就沒能承受這個打擊,一直都沒有,在那之後他就走上了歪道。

    ” “問題是,”爸爸說,“我們怎麼去阿根廷呢?” “坐船去。

    ” “我指的不是這個。

    我們怎麼才能,用什麼法子才能到這樣的船上去呢?我現在不敢走出家門。

    我必須到我同志那兒去打聽,可他們也都被人監視起來了。

    ” “我可以替你去,斯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