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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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大旗和三角旗的男孩子走過了車廂,引發了他的憂傷,關于我,這個被趕出他們隊伍的我,他的這個獨生子,獨來獨往的懶散鬼,感受不到一個集體裡才可能出現的激情飽滿而無處不在的生命之火,隻能這樣凋謝的我。

     在布魯塞爾的小薩布隆高地開始的環遊隊伍,路易斯和他父親可以在最後一段加入,遠離了鼓手、笛子手和穿制服的人,跟在穿星期日禮服的先生們擠擠挨挨的行列後面。

    周圍的市民不對爸爸的胃口,他們看上去像是國會議員在開大會,他叽叽咕咕地發着牢騷。

    他包了金屬薄片的鞋後跟在大街路面上咔嚓直響。

    他不知道大家唱的歌的歌詞,他哼出的“啦啦啦”融入了一片震天響的歌聲裡。

     一個小時以後,爸爸累了,被太陽曬傷了。

    他用打了結的手帕遮住了自己的腦袋,就像是橙子上蓋了張薄紙;橙子滾動的時候,就是一隻沒有腳的白色螃蟹在房間裡跑。

     “大家都在看你呢,爸爸。

    ” “那我就該活活被燒死嗎?” “很快就會有‘黑衛隊’的人過來,以為你是在取笑他們,把你頭上的手帕扯掉的!” 爸爸立刻就把手帕收了起來。

    他又走到人行道上,走進了布魯塞爾人之間,舉起手臂行奧林匹克禮[468]。

    最後一排隊伍已經變瘦了,人們拖拖拉拉地走着,就像是走在一口棺材後面一樣。

     現在爸爸才發現,他忘了帶他的食品券。

    用路易斯的,他們剛能買兩個塗果醬的大号三明治。

    “你看看,我們多麼英國化,三明治。

    ”但是,他的愠怒更像是演出來的,他太累了。

     “我餓得快要死掉了。

    ”路易斯說。

     “你吃得也太多了。

    比利時人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從身體到靈魂都這麼健康,雖然他們還得勒緊褲帶。

    有些民族隻吃黏土,還覺得好吃。

    不過……我們可以去貝斯滕市場,他們在那兒賣不用券的馬血腸。

    可是貝斯滕市場在哪兒呢?” “我們可以問問别人。

    ” “問一個吃青蛙的比利時人嗎?” 在一個有數以百計的不同花草的小花園,就是死去了的獨眼莫裡斯·德·波特會彎腰尋找野薄荷和铙钹花或白頭翁草的地方,他們坐在了一條闆凳上。

    路易斯像頭猞猁一樣留心在意,好在爸爸從口袋裡拿出核桃巧克力條偷吃的時候能逮他個正着。

    少數幾個路過的比利時人說法語。

     “是該清理清理比利時的時候了。

    從中世紀以來,比利時就屬于我們弗拉芒人。

    在侯爵揚一世、二世[469]等君王的時候就是。

    ” “侯爵們說的都是法語,爸爸。

    ” “這是誰說的?他們在學校裡就是這麼教你們的?我這個星期才剛剛讀過曆史書!書裡講的就是沃林恩之戰[470]和在一次比武中掉下馬的揚一世。

    你對我們自己的曆史知道得太少了,小夥子!根本沒有人說過他們說法語。

    修建了獅子商行的揚二世在給工人發号施令的時候也是用的法語嗎?” “揚二世說的是英語。

    ” “别瞎胡扯了!你這是擺明了要惹我發火啊。

    ” “他是在英國長大的。

    他的嶽父是英國的國王。

    ” “我不會再跟你說話了。

    ”爸爸說,接着卻又說,“我們可以扭斷一隻鴿子的脖子,用幹樹枝在這兒生一堆火,就像我和可賽恩斯橫穿法國的那些美好日子裡做過的那樣。

    ” 聖靈之鳥[471]們嘴裡銜着橄榄枝坐在安格麗特賓館的屋頂和屋檐上。

     “有什麼能阻擋我們嗎?去吧,去吧。

    就假裝我們是住在賓館裡的,我們順着扶梯爬,爬到屋頂上去……” “啊,最好還是不要了。

    我曾經爬過凡岩洞[472]裡的礁石,就因為你母親在1936年非要我去爬不可……再說了,那些鴿子太經常吃毒飼料了,都是想吃它們的布魯塞爾人喂的,所以它們都免疫了。

    身上到處都是砒霜。

    哪怕在鍋裡煮上整整一個晚上,你隻要咬上一口就完蛋了,你就會渾身膿腫……” “黑衛隊”的人唱着歌,騎着自行車路過。

    黃昏降臨,天邊一道粉紅色的霞光将大教堂的剪影化為一座深藍色的清真寺。

    昏昏入睡的爸爸繼續走着,用禮帽扇幹自己冒汗的臉。

     “來吧。

    梳梳頭發。

    時候到了。

    要記着,不論你現在遇到什麼事兒,一定要守口如瓶,對誰都不許說,不然就會惹禍上身的。

    ” 他們越接近路易薩大街,爸爸的腳步就越不穩,他在騎自行車的人和滿滿的有軌電車之間就走動得越緊張。

     “朝前看,快,一直往前。

    ”他從牙齒縫裡說出來,在他們走過一座富人豪宅的時候,豪宅門口停着德國軍隊卡車和一輛裝甲坦克車。

    爸爸還一直看着這房子,而他們已經走到了下一個路口。

    爸爸突然開始跑,一邊跑還一邊牢牢拽住自己的禮帽。

    他拐進了一條小街。

    在一扇窄門前,他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整了整路易斯的領帶,打量了一下他。

    “從現在起,你就要遵守保密的規矩了。

    ” 一個“黑衛隊”成員打開了門,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您來太早了。

    ” “霍爾斯特說的是八點。

    ”爸爸撒謊道。

     “不管霍爾斯特怎麼說,我是這兒值班的。

    ” “我們約了八點的,同梅涅爾約的。

    ” “梅涅爾?” “梅涅爾同志,我是說。

    ” 一個臉上有雀斑、身材瘦長的布魯塞爾人帶他們進了房子,說:夫人馬上就來;不許抽煙。

    但是桌上就有兩個鴨子形狀的乳白玻璃煙灰缸,裡面塞滿了煙蒂。

    一個瞎眼埃及女神的青銅頭像。

    一個看上去像摩天大廈的小架子。

    門構成了有粉蠟筆色窗戶的樓層。

    一架屏風,上面有羚羊和火烈鳥在一座湖的金色波濤中飲水。

    一面帶水晶鳥羽的鏡子。

    一條狐狸毛毯座蓋在一座杏色長沙發上。

    爸爸格外仔細地打量着一隻雕花彩釉盒。

     “這至少有一百年了。

    說不定還更老。

    是拿破侖時代的。

    ” 勞拉夫人走進了房間,從爸爸手裡拿走了盒子。

     “是1744年,路易十五時代的。

    ”她帶着青銅埃及女神像的微笑說。

     “我還以為是路易十四時候的呢。

    ” “不,路易十四不喜歡鼻煙。

    沒有人敢在他附近抽鼻煙。

    他自己總是含藥丸來防口臭。

    ” “這我也聽說過。

    ”爸爸說。

     她穿了一件黑金色日本和服,上面的圖案和家具上的很搭配,是風格化的燕子和菊花。

    從有尖角的寬大袖子裡伸出了不帶任何首飾、豐滿、明亮的胳膊。

    我一定要告訴媽媽她梳的發型。

    她頭發往兩邊梳開,形成一個半遮住眼睛的波浪。

    皮膚緊緻地鋪展在寬顴骨上。

    痔瘡膏。

    她沒有看爸爸。

     “我聽說過很多你的事兒。

    ” “從霍爾斯特那兒聽說的?”路易斯問。

     “他說,你不僅讀書,還會把書裡寫的都記住。

    ”因為又有人拿他尋開心,因為他又面紅耳赤了,因為他想阻止這樣下意識嘲諷人的口舌演習戰,所以他耷拉着下嘴唇,稍稍斜視,輕聲說道:“我最愛看的是《伍奇和瓦皮》[473],或者《菲克和佛克》[474]。

    不過《伍奇和瓦皮》是我最愛的。

    ” 爸爸一下子手足無措。

    他把一個鄉巴佬帶進了這座優雅的布魯塞爾公寓裡。

    他猛烈地清了清嗓子。

     勞拉夫人把她那雲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就好像她要保護它們不被香煙熏到一樣。

    “哦,《伍奇和瓦皮》。

    那伍奇和瓦皮都做些什麼?” “他們會做惡作劇。

    向所有那些印第安男孩一樣。

    如果瓦皮受了驚吓,他總是叫:神聖的槟了個邦!” “您這兒真不賴啊,勞拉夫人。

    ”爸爸用激動的語氣說道。

     “神聖的槟了個邦!”這個讓拉夫、霍爾斯特、阿爾曼德舅舅和炸飛了的電車上的那個莫裡斯都神魂颠倒的女人重複道。

    她哈哈大笑,笑得銷魂,笑得感染人。

    “神聖的槟了個邦!”她喊道。

    維奧蕾特姨媽恨她,可是路易斯希望那厚厚的寬嘴唇能貼上他滾燙的臉頰。

     瘦長的布魯塞爾青年,他也可能是瓦隆軍團的便衣成員,他往打磨得閃閃發光的杯子裡倒波爾圖葡萄酒。

    爸爸轉動着自己硬袖口上的紐扣。

    “我們現在也許可以談談生意了,勞拉夫人。

    我就開門見山吧:那些書多少錢一本?我當然要先查看一下,才能估計出來它們值多少錢……” “我不做生意,先生。

    ” “啊,我還以為……是我弄錯了嗎?我還想……” 路易斯丢下了傻瓜的僞裝。

    她覺察到了。

    他覺察到了她的舌尖。

     “我這麼做隻是——我知道我要冒多大的風險——隻是為了您的兒子。

    霍爾斯特給我說過,呃,路易斯……是多麼想讀書。

    我覺得我有義務讓他手上有點别的可讀,而不是現在年輕人們被迫要讀的那些菲利克斯·提默曼斯[475]和斯泰因·斯特羅福斯[476]的鄉村故事。

    ” “還有叙利爾·費夏福的。

    ”路易斯放肆地大聲叫道,他朗誦了起來,“在瑣細無可留存之處,在它們隻能獨自生存之處,那些海鷗……” “路易斯!現在夠了。

    ”爸爸叫道。

     她挑逗地跷起二郎腿。

    “再來一點兒波爾圖酒,塞涅夫先生?”她那暧昧模糊的嗓音裡突然冒出了一個酒吧女郎的粗啞腔調(我要在我的小本兒裡記下來,在我房間裡嗅來嗅去的媽媽說不定這會兒正巧在讀我的筆記本呢,不,媽媽不會對這些雞毛蒜皮,對我這封鎖起來的生活感興趣的),我還從沒有靠近觀察過一個酒吧女郎。

    這裡現在有了一個。

    我之後一定要記下來,她有一雙貓的眼睛,貓科猛獸的。

    這樣寫會不會太平庸了?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啊。

    她的眼睛有時候還會放出光來。

     “不,謝謝。

    不用再上波爾圖酒了,謝謝,勞拉夫人。

    就這一杯,我都已經上頭了。

    ” “來吧,再喝點,像您這麼一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漢。

    ” 她抿了一口自己的波爾圖酒。

     “最近有兩本赫胥黎很中我的意,路易斯。

    我可以推薦給你。

    《針鋒相對》是放在斐·克羅瓦澤的綠皮書系列裡出的,我這兒至少有二十本吧。

    ” 在切爾卡瑟看過密密幾排亞洲人朝着他的位置洶湧沖來的那個瓦隆軍團士兵走過來通報說,理發師到了,在客廳裡等。

     “你得向我保證,路易斯,很快就要再來哦。

    ” “我向您保證。

    ”路易斯說着,偷偷看了看那士兵有沒有狡詐地朝她擠擠眼睛或在他那“我忠誠我光榮”的靈魂(瓦隆軍團眼下已經并入黨衛軍了)深處哈哈大笑。

     “或者我也可能到巴斯特赫姆去看你。

    因為我們馬上要結婚了,安德烈·霍爾斯特和我。

    說不定你有時間來參加招待宴會。

    婚禮隻會在小圈子裡舉行,但招待宴會,我會邀請所有的朋友。

    ”路易斯離開了她,上帝在第七天為他,路易斯造出的這個人,因為他的手指在發癢,所以手指像橙子薄紙下面那隻螃蟹的腳一樣被砍掉了。

    她那雙籠罩在陰影裡的灰色眼睛帶着嘲諷的憂愁,如果有這種憂愁存在的話,追随着他,看得他不由轉過臉去。

    因為她以為他是在斜着眼看那隻路易十五時代的鼻煙盒,就像一個典當商人或舊貨商人一樣,所以她說:“這當然是個仿冒品。

    ”她那感染人的大笑,“如果這是真的話,那我就成了百萬富翁了。

    ” 站在樓門口的那位“黑衛隊”男人(是個門房,因為他沒佩戴武器),帶着他們走過空空的走道,順着樓梯走到了一個地窖裡,那裡有成堆的無煙煤。

     “這兒聞起來像是可以燒好多個冬天了。

    ”爸爸悄悄說。

    他們在煤堆上爬。

    “如果要給整棟樓那麼多高房間取暖的話……”門房說,“多一公斤少一公斤,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什麼問題。

    ” 他用肩膀抵住一扇有點卡的門。

    “好了,規矩您都知道的。

    不要叽歪了。

    要和老鼠一樣安靜。

    ”這兩隻安靜的老鼠,不要叽歪!點點頭。

     “連咳嗽都不行!” “明白。

    ”爸爸說。

    他整個兒倒在了一捆書上,拉了路易斯一起。

    他們聽到鑰匙在鎖裡轉動。

     這個房間裡有黯淡的光,是一個地窖小窗漏下來的。

    一個工作得太多已經發了瘋的圖書管理員整天都把成百成千的書四處亂扔。

    地闆也是橫七豎八堆積的書形成的一個小山包,這些書都是從小窗裡扔進來的,或者是用一把巨大的鏟子像煤一樣倒進來的。

    不,不對。

    書是靠着一面牆一直摞到了天花闆。

    跌跌撞撞的囚徒就這樣逃出去了,而書塔就倒塌了。

    爸爸費勁地站了起來,坐在了一堆字典模樣的紅皮書上面。

    是《海因裡希·海涅文集》。

    他擰亮了一支手電筒。

     他要路易斯把用皮革包裝、帶插畫的書都摞成一垛。

    如果是一套文集,他就必須把所有的分冊都找齊。

    “如果不完整的話,就一個法郎都不值了。

    最好是法語書,我的顧客裡要法語書的更多一些。

    這真是喪失尊嚴的事兒,但是出得起錢的,讀的都是法語書。

    ” 不過看起來法國人沒有出版皮革包裝的高價書。

    糟糕的是,居維葉的《動物界》[477]缺了第四冊和第七冊。

    動物都是用手細描細繪出來的。

    “要完整的,我說過的!”爸爸撕下了幾幅畫,一張是食蟻獸,一張是企鵝,一張是紅尾蟒。

    “給你母親的,她對野獸很是着迷的。

    ” “亨利·巴比賽[478],”路易斯念道,“在《日本大帝國》上面。

    ” “不要紙闆包裝的,我說過了的。

    ” 過了幾個小時後,爸爸覺得已經夠了,已經有兩大垛了。

    他在書之間給自己整出了一小塊舒服的空地,卷起了膝蓋。

    他打起鼾的時候,路易斯從他的大衣口袋裡釣出了手電筒,開始讀《針鋒相對》;書裡講的是修養高但無聊的英國女人。

    他又讀《橫斷面》,一本雜志,裡面有的文字和保羅·凡·奧斯特泰因的詩歌挺像的。

    他又讀雷馬克的《三個戰友》。

    這三個戰友在年末集市上往一個木棍上扔圓環,結果赢了所有的獎品,因為他們在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