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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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吧唧吧唧地啃着一個豬肘子。

     因為小房間裡沒有窗簾,路易斯被第一縷陽光照醒了。

    他光着腳走過濕漉漉的草地,就像遠古的神在大地上感受自己的力量。

     可是,他才邁了十幾個舞步,就覺得冷了。

    而且那些微小的動物有可能會進駐他的腳趾間,蔓延,産卵;卵裡會爬出幼蟲,一路開拓,穿透層層組織,最後到脊髓裡安營紮寨。

    他穿過聚集上百萬米澤爾的原野,跑回了家,飛速用餐巾布擦幹了腳。

     阿爾曼德舅舅的蜜月裡留下的蜂蜜已經用完了,那些貪吃的女人們也沒有留下半點兒白面包屑。

    路易斯把黏糊糊的灰面包放在手掌之間搓,搓成了一根香腸,填滿了自己整張嘴。

    溫熱的面包緩慢地滑進他的喉嚨裡。

    在廚房用來剃胡須的鏡子裡,他看到了一張和面粉一樣白,耳垂卻紅彤彤的臉。

    公雞打鳴了。

    今天他要去看拉夫。

    假如他們年紀還大一點,假如沒有戰争,他們可能會一起去打獵。

    号稱去追捕野獸,但首先去的是外面那些牧場,放火,砰,射進了奶牛們圓滾滾的棕紅色肚子。

    一個農夫罵罵咧咧地沖了過來。

    顆粒最粗糙的谷子砸到了他那黑生意農夫的臉上,頭炸得四分五裂。

    明年我看起來就是十八歲的樣子了,那我就可以加入弗拉芒軍團了。

     路易斯從維奧蕾特姨媽的手提包(她的挎包)裡偷出了六枚五法郎硬币,像裡戈萊托那樣弓着背,溜回了自己的房間,很快又睡着了。

     梅爾克的懷裡放着一份聖文森特修道院的賬單。

    “歐梅爾真是花掉了一筆巨款喲。

    ”她沮喪地說,“我還能從哪裡湊出這份錢啊?主要是,我覺得,就算花了這麼一大筆錢也不管用。

    倒不是說我不願意給歐梅爾出這筆錢,但他怎麼着也好不起來呀。

    我們敬愛的天主上帝用疾病擊垮了他。

    他在那裡隻吃得到白豆子。

    我們是可以給錢給到山窮水盡。

    他還掉頭發。

    這個年紀就掉頭發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天禱告。

    他一整天都把頭夾在膝蓋之間。

    看護員說,他自己感覺到,這對他的血液循環有好處。

    我給他帶去了一本特别棒的書。

    喬澤夫·克裡克[443]寫的《拉爾納宮殿的騎士》,但他不想讀,因為如果中世紀的一個年輕貴族小姐騎着馬出現在書裡的話,會讓他産生一些奇怪的念頭,他說。

    他請僧人們一到晚上就綁住他的雙手,但他們說他們根本不會這麼做,因為如果其他人看到的話,所有人就都會要求把自己綁上。

    ” 維奧蕾特姨媽望彌撒要遲到了,但她還是烤了一個鴨蛋,同時查看了一下賬單。

     “阿爾曼德也得支援一點兒啊,”她說,“至少付一下洗衣服的錢。

    ” “他不願意付。

    ” “他必須付,媽。

    哪怕是作為基督徒,就他自己對哥哥做過的事兒表達一下忏悔。

    ” “他沒有對哥哥做過什麼壞事。

    這都是偶然。

    這種病從小就埋在歐梅爾身體裡了。

    這是從他祖父那兒繼承來的,他祖父也不是能讓人安生的家夥。

    ” “哎喲哎喲,”維奧蕾特姨媽叫了起來,一邊還搖晃着烤鍋,“彌撒已經開始了!” 他們聽到了歌聲,聽上去是《皇皇聖體》,是教堂司事瑟勒曼斯在唱,這司事有個綽号叫“山羊”,因為他唱起歌來就像是一頭受虐待、挨餓、沒擠過奶的山羊發出的咩咩叫。

    他們看到司事跟在街上一頭逃跑出來的母牛身後,唱着《聖經·詩篇》來安撫它。

    這是一頭黑白相間,也就是說是荷蘭的奶牛。

    在印度,牛都是聖牛。

    假如可以宰殺它們的話,就沒有印度人會餓死了。

    非洲的遊牧部落更狡猾,他們切開牛的血管,抽取血液,做成血餅,再用黏土把血管封好。

    為了研究奶牛的反刍系統和消化系統,人們在它肚子上切了一個正方形的小口子,嵌進去一個雲母玻璃窗,就像烤爐上的那個一樣,這樣就可以科學地觀察被吞下去的草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路易斯打了個噴嚏,掏出了手帕,他偷的銀币叮叮當當落到了地闆上。

    罪責感席卷了他的臉龐,蒙在上面就像一塊浸滿了血的毛巾。

    其中一枚還一直在繞着圈兒滾動。

     “這都是我自己省出來的。

    ”路易斯趕緊說。

     “這是我挎包裡的。

    ”維奧蕾特姨媽用冰冷的語氣說,“我今天早上一看就發現了。

    你當我是傻子嗎?跪下!” “你就這麼感謝我們做過的一切?”梅爾克叫道。

     “到角落裡去,跪下!”肥胖的女教師說。

    路易斯把額頭抵在壁紙上。

     “讓人憂心的事兒正是一樁接一樁呀。

    ”梅爾克咳嗽道。

     “你就慶幸你不是我兒子吧!”想想維奧蕾特姨媽竟會有個孩子,或者他就是這個孩子,路易斯心底深處又忍不住失聲大笑。

    她那受過訓練的教育人員目光一下子就察覺到了,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豬猡!”她叫着,拾起了錢币,在桌子下還找了找,然後才歎着氣站起來。

     “比利時的哀愁哦,就是你了。

    ”梅爾克邊說,邊發出粗啞的吸氣漱口聲。

    然後,路易斯用他那大大的招風耳聽到維奧蕾特姨媽在輕聲咒罵。

    “真是造孽啊,這該死的肮髒家夥,他在我的挎包裡倒騰來倒騰去,還聞了我的照片和信。

    ” (她的挎包!他内心禁不住又要呼哧呼哧地偷笑起來了,因為在哈爾貝克另一個女人統治的居所,在那個遙遠、單調、被埋葬、散發黴味的年代,弗裡格曾經在他身旁說過:“你在她的挎包裡倒騰來倒騰去。

    ”他指的卻是女人兩腿之間那個血肉毛發構成的皮包。

    ) 他的臉發燙。

    希望拉夫不要偏偏這時候突然冒出來。

     一個小時之後他才被準許離開牆角,要給穿着泳褲在花園裡坐着打牌的蓋拉爾德和其他三個男人端啤酒去。

    “謝謝,小夥兒。

    衷心感謝。

    ” 當維奧蕾特姨媽從學校裡回來的時候,她問那些軍官,他們想不想來點兒烈酒。

    隻要她能穿着泳裝給他們上酒,一個大胖子說,他背上盡是灰色的卷毛。

    “那咋行啊,烏爾裡希。

    ”她說着,臉紅了。

    當她提着杜松子酒過來的時候,換上了一件短袖襯衫。

    浮腫的下臂肉直晃,在她做出行膝禮的樣子的時候。

    蓋拉爾德随意地把手放在她的臀部。

    維奧蕾特姨媽突然就站住不動了,僵硬得像石頭,拼命往籬笆那兒看去,就好像可怕的梅爾騰斯神父正蹲在密密的樹葉後面一樣。

    然後這四個拜日教[444]教徒們唱起了一首歌,歌中有“她把忠誠的誓言打破,我的小戒指斷成了兩截”。

    肥胖的烏爾裡希舉着望遠鏡朝英國的方向望去。

     是不是戰争的烽煙帶來了一片米澤爾式的細菌雲,降落在了巴斯特赫姆村子和它的居民頭上? 就像維奧蕾特姨媽突然變成了一個滿嘴爆着讓人難以置信的粗口,喜歡扇人耳光的人;阿爾曼德舅舅從一個吊兒郎當的家夥變成了一個公平地剝削農莊主的官兒;而歐梅爾舅舅就成了一個光頭蠢貨,整天都挂着牛鈴铛在巴斯特赫姆的小巷裡轉悠,朝村民們大吼:“去望彌撒啊,拜托了。

    ”看到這情況,梅爾騰斯神父親自叫來了當地憲兵,結果這個因為失戀而像個爛西紅柿一樣癱作一團的流氓就到了那些價格高昂得可怕的仁慈的聖文森特修士那兒。

    在那兒他時不時地跳到他的病友身上,“就像一頭牛跳到其他牛身上”,阿爾曼德舅舅說,拉夫·德·伯克不是也變了嗎,變成了什麼?變成了一個舞蹈演員。

    他在根特上芭蕾課。

     他們一起走在林蔭道上,拉夫走起來蹦蹦跳跳的,這讓路易斯覺得,說好聽點,有點誇張。

     “當我站在芭蕾扶欄旁邊的時候,我就成了另一個人,我輕得連二十公斤都不到了。

    ”拉夫的手臂半伸開地舉起在身前,腳趾尖互相碰一碰,擡起了一條腿,往後甩,打開了手臂。

    “阿拉貝斯克!”他叫道,“阿桑木勒!”[445]腳砰地落在了草地上。

    他在農夫們面前展示這些舞步,從他們這兒拿錢去付根特的芭蕾舞學費。

    十分鐘二十法郎。

    “布雷[446]!”農夫們都樂此不疲,大多時候都是在田裡某個農婦看不到的地方。

    教堂司事齊格也付了錢。

     “如果按齊格的要求來,我就非得跳上一整個下午了。

    他連眼珠子都要掉出腦袋來了。

    ” 于勒·凡東克在他的刨台上忙着修整一個橢圓形的窗框。

    他顯然沒有認出路易斯來。

     “你倆就沒啥别的好做了嗎,就隻會來幹擾這些要給自己掙黃油面包的人了嗎?” “嘿,于勒,你真是個滑稽鬼!”拉夫朝空中扔了一把木屑,就像是要用一大塊碎屑來修磨指甲,他轉動着一台機器的輪子。

    這台機器看起來像爸爸工坊裡用來做測試版的手動印刷機。

    有印刷機的油污,有抹布。

    就是沒有鉛字。

     “手拿開!”于勒抱怨道。

     “你今天是肝髒上有虱子爬是吧,于勒?平時你簡直就是友好的化身。

    還是因為我今天把路易斯帶來了,你就不對勁兒了?” 于勒咧嘴笑。

    可以看到他那鮮紅的牙龈。

    “現在他們突然不把我們當空氣了,這些城市來的公子哥們!就因為他們肚子咕咕叫得厲害。

    我說的是對呢,還是對呢?[447]現在他們都往農夫鋪子裡跑。

    不過不是為了我們的漂亮眼睛。

    我說的是對呢,還是對呢?” “他在家嗎?”拉夫問。

     于勒盯着路易斯看,兩根長得像發黃的長胡須一樣的眉毛下面是狂野又無趣的眼睛。

    “你……你會遇到事兒的。

    ” “為什麼?” “你自己不知道嗎?” “不知道。

    ” “你多半不相信,他們對你,都會是特殊對待,年輕的先生。

    你會遇着些事兒的,就像所有那些異教徒一樣,因為他們走錯了道。

    ” 拉夫從一堆沾灰的工具裡抽出了一把鉗子,用它夾住了路易斯的袖子。

     “他在嗎?”他又問了一遍。

     “往外看看呀!”于勒語氣激烈地叫道,“天黑了嗎?” “還沒。

    ” “那他也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