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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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402]——“一次什麼?”海倫娜姑媽沒有興趣解釋這個滿是異國風味的詞——一次坐着敞篷梅賽德斯去克諾克[403]的郊遊。

    終于,凡·羅伊紅衣主教讓人在聖尼古拉斯日之後第二天,在比利時所有教堂的布道壇上宣讀道,他感到榮幸和欣喜,三個月前在拉肯宮殿的小教堂裡為兩位新人成婚,莉莉安娜從此以後就叫蕾西公主[404]了。

    不過如果他們生了孩子的話,這個孩子絕對不可以坐上王位的。

    在教士們宣讀了這些之後,過了幾個小時,日本人就襲擊了美國人。

    在哪兒?在珍珠港,神秘不可測的遠東。

     “是啊,一樁事兒牽出另一樁事兒。

    現在您可以好好地轉您的念珠了。

    ” 工坊裡,淡黃色的太陽按照隐晦的顔色法則為刷成普魯士藍的窗戶玻璃添加了一種綠色的微光。

    路易斯在做一個嚴厲禁止的事兒。

    他讓還沒印上任何東西,貴得吓人的白色四開頁紙穿過了腳踏印刷機的滾軸。

    因為他先把紙揉皺又展平了,所以顔色就分布得不均勻,最後出來的紙上就有了神經和血管,露出不祥迹象的雲、蝾螈、地精,以及逃跑的母親。

    在門鈴響起,他聽到爸爸從陽台拖拖沓沓走過來的時候,路易斯像毛克林[405]一樣敏捷靈巧,像溫内彤一樣悄無聲響,像薩比[406]一樣如貓般矯健,跳到了幾捆用麻繩綁好的紙垛背後。

     “嘿,居然又見到你了。

    ”爸爸說,“我還以為你已經逃到西班牙去了。

    ” “時勢嚴酷啊,斯塔夫。

    ”這是提奧·馮·巴梅爾情緒低落的聲音。

     他們站在壓闆印刷機旁邊。

    陽台那邊有廣播電台在大嚷,标準列日足球隊現在二比零領先。

     “斯塔夫,我們是發過誓的同志。

    可是現在你他媽地幹了什麼好事兒?” “斯塔夫,你這次是捅了馬蜂窩啊,我明白告訴你。

    ” “斯塔夫,這可是甘油炸藥!” “我什麼都不知道。

    ”爸爸說。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自己的夥計,皮特—拉斐爾·拉斯佩,住在瓦赫特倫夜莺街61号的那個,告發了你。

    ” “我什麼都不知道。

    ” “你的拉斯佩,我真希望他兩個蛋兒都挂在俄羅斯的刺刀上,他交出了好大一堆材料。

    ” “我完全不明白。

    我要找他談一談。

    ” “可是他早就回到北頓涅茨河邊,回到馮·曼施坦因[407]帶領的志願軍隊伍裡去了!整個艾爾拉工廠的管理層都陷進去了!斯塔夫,我的上帝啊,你怎麼能這麼做!” “我向天發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兒。

    ” “在揚傑·皮隆出事的時候你也說什麼都不知道。

    ” 從紙垛裡散發出的令人麻痹的紙香,還有油墨和機油的香味。

    幾乎和媽媽的洗甲水的味道一樣好聞。

    揚傑·皮隆的事兒都怪媽媽。

    過失犯罪。

    揚傑·皮隆是流氓紮堆的彤傑斯大街上的一個居民,但是勤奮有禮貌。

    他父親在西班牙打過仗,但揚傑和政治半點關系都沒有。

    “哦,不,塞涅夫夫人,您怎麼會這麼想我啊?我會努力做到最好的,塞涅夫夫人。

    您不會聽到任何人埋怨我的。

    ”他作為艾爾拉工廠的鉗工,竭盡全力工作,事事争先讨好,為媽媽開門,直到八個星期後他被送往萊比錫艾爾拉總部,成了每個月被送走的一百個可憐人中的一個。

    他走進辦公室,讓艾爾拉工廠的聖母為他包紮被壓傷的拇指。

    他問:“塞涅夫夫人,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兒?我看到我的名字在運送名單上。

    ” 媽媽看了看名單。

    “是的,揚傑,你是在上面。

    現在你要幹嗎?”“可是,塞涅夫夫人,您都不知道消息嗎?”媽媽檢查了一下發腫和變紫的大拇指。

    “我就知道這個:揚傑,你是有意把自己弄傷的。

    ”“可是夫人,您和科爾斯肯斯夫人談過的呀。

    ”“對面的科爾斯肯斯夫人?哦,對了,你既然提起來了,她有時候會問到你。

    我就說,你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

    ”“這就完了?”揚傑絕望地叫道。

    後來媽媽才知道,科爾斯肯斯夫人是從律師弗林克——臭名昭著的共濟會成員,零獅語言教師弗林克的硬心腸獨生子,可恥地看着自己父親堕落的那個律師——那裡得到了任務,到媽媽這兒旁敲側擊地打聽,揚傑·皮隆有沒有可能撤出名單。

    因為揚傑·皮隆情急之下,跑到了自認為是親英律師那兒求助。

    弗林克說他和媽媽很熟,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說上話。

    媽媽常常會收錢做這樣的事兒。

    他要揚傑·皮隆給他兩千法郎。

    從這筆錢裡他會為自己的差事扣下百分之十,剩下的都會轉交給塞涅夫夫人。

    媽媽心慌意亂地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勞森吉爾。

    勞森吉爾像沃坦[408]神一樣大發雷霆,吼叫道,艾爾拉工廠和軍隊的面子都丢光了。

    這件事兒被鬧到了法庭上,優雅的先生,身上噴了香水的時髦騎士穿着軍裝邁步進了法庭。

    “萬歲,萬歲,萬歲。

    ”媽媽也叫“萬歲”。

    對面的科爾斯肯斯夫人也喊“萬歲”,但她接着就止不住地狂笑起來,差點兒被趕了出去。

    媽媽聽着一長串控告詞,四下裡張望,看到律師弗林克在給她發暗号,臉扭曲着,紅色的胡子有幾束都白了。

    看上去就像是白發老人把紫甘藍弄到了身上。

    她被叫到了證人席,她說出了事實,爸爸那麼珍視的全部事實。

    她四下望了望,看到弗林克癱倒在座椅上,那麼可憐,忍不住都流下了眼淚。

    她說:“我很抱歉,先生,對不住了,我必須說出事實來。

    ”勞森吉爾也因為憂傷而面容憔悴,在他看到他的小弗蘭抽泣的時候。

    總而言之,揚傑·皮隆和律師弗林克被判了刑,一個判了三年監禁,一個六個月。

    律師提出上訴。

    由于高聳入天的大堆案宗,也多虧了他在司法部門裡的共濟會同夥,離上訴日期還會有很長一段時間。

    揚傑·皮隆決定去坐牢,現在就和破壞分子、怠工分子與謀殺犯蹲在一起。

    媽媽每個星期都會說,她會盡快去看望他。

     “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最開始的黃金時期了。

    ”提奧·馮·巴梅爾在壓闆印刷機旁邊說,“斯塔夫,你這樣胡鬧選的時機真是再差不過了。

    以前和法肯豪森[409]老頭還能談一談。

    我們會知道有啥要應付的。

    什麼事兒也都還有改變的機會,當然是要在他的指示下。

    ” 爸爸顯然是在轉切割機的輪子,就好像他一分鐘都不能耽誤似的。

    路易斯大張着嘴呼吸着。

     “他就是個中國人,馮·法肯豪森。

    他在中國待過很多年,在蔣介石身邊。

    他不是個瞎胡鬧的滑稽鬼,是個嚴肅的基督徒,總是擔待下屬,但是他們想要讓他靠邊站。

    因為他們調查過了,他把所有針對共濟會成員的法令都扔進了字紙簍裡。

    ” “啊,那他也是共濟會的?” “當然了。

    ” “他們真是無處不在。

    ”爸爸憤憤不平地說。

     “而且貴族這會兒也不受人愛戴了。

    單片眼鏡[410]和信紙上的小皇冠,這樣的時代都結束了。

    這樣也許更好,所有這些名字有‘馮’或‘祖’的[411]先生們都和那些半吊子法國佬暧昧不清,互相勾搭,狼狽為奸。

    對這些壞小子來說沒有什麼戰争,也沒有什麼國界。

    他們都是黏在一起的,巨額的錢,藍色的血[412]。

    不過我還是得說,老頭兒是公正的。

    對黑市貿易,他都會睜隻眼閉隻眼,隻要涉及的都是小百姓。

    我們管這叫灰市。

    他盯着的更多的是倒賣金屬的。

    ” 路易斯剛剛小腿抽搐了一陣,在離他一手掌遠的地方,一排紅螞蟻正急急忙忙地爬過來,與同樣筆直的另一支隊伍走的路正好交叉。

    為了十來張皺巴巴的糖果紙,雙方來往穿插得很起勁,可那紙上一點灰塵都沒有。

    偷吃的爸爸,這個自私鬼。

     “拉斯佩肯定是沒日沒夜地搜集齊了這一大堆材料。

    或者說他是有幫手的?會是誰呢,斯塔夫?” “不會是我。

    ” “你覺得會不會是宏泰斯?” “絕不可能。

    他才不會這麼弄髒自己的手。

    ” “他要告你腐敗,斯塔夫,你這個笨蛋!裡面提到了四年計劃的采購部。

    容克勞斯現在就要拿到這些材料了!” “容克勞斯!”爸爸叫道,然後問,“是誰?” 馮·巴梅爾的聲音聽起來慢下了一點點,低沉了一點點,多了點憤怒。

    “夥計啊,如果你不知道容克勞斯是誰,那你最好就不要摻和到我們裡面來了。

    ” 沒有任何聲響作為預兆,一堆紙垛突然就被推開了。

    馮·巴梅爾以讓人害怕的機警跳過來,手上拿着淑女款手槍,目光似鳕魚一樣僵直灰暗,大叉着腿站到了路易斯上方。

    他擡起腳來,好像要踩碎路易斯。

     “你在這裡做什麼?”爸爸叫道。

     “他為英國情報局偷偷偵察我們,”馮·巴梅爾冷笑着說,“要不就是為法國安全委員會。

    ” “我睡着了。

    ” “他總是睡在工坊裡嗎?” “從來沒有過。

    ” “我根本沒有聽到你們說的話。

    ”路易斯說。

    馮·巴梅爾退到一邊。

    路易斯掙紮着爬起來。

     “我不知道,我該拿這個小子怎麼辦。

    他根本不用心上學。

    他也不做運動。

    他整天就隻會瞎轉悠,讀些書。

    ” “如果這是我兒子,我可不會猶豫這麼久。

    ” “學校校長說了,他們好幾年都沒遇到過這樣的學生了。

    頭一年還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優等生,下一年就成了最差的一個。

    ” “也許要讓他換換腦子了。

    在假期裡。

    你為什麼沒給他報名參加兒童下鄉?[413]” “我已經想過好幾次了。

    ”爸爸說,他之前還從沒聽過這個把兒童吓傻的鄉下詞。

     十一點在聖母教堂舉行的星期日彌撒會,昔日是瓦勒市民群集,女士們展示她們最新樣式的帽子、裙子和鞋子供人羨慕的場所,而現在卻失去了魅力。

    因為為彌撒演奏管風琴,常常無所顧忌地在莊重的音調裡糅入一點輕快的圓舞曲旋律的馬爾尼克斯·德·派德被替換成了一個音樂教師,他會嚴格演出巴赫的音樂,美倒也是美的,比如一場贊美詩序曲或前奏曲,但大家還是懷念意外的驚喜。

     在哈爾貝克修道院遇難的那個夜裡,阿瑪迪奧斯幾年來第一次尿床了,後來那幾天他都不想吃飯,不想喝水。

    然後就跑掉了;直到一個星期以後才有人找到他,在離他父母家好幾公裡遠的地方。

    他躺在地上,臉埋進了一個滿是泥濘的水坑裡,一堆田鼠從他肚子下急急忙忙地跑出來。

     一直都盼着列昂姑父回來的諾拉姑媽怒不可遏。

    她老公在德國肯定勾搭上了一個情人,因為他回家以後都沒正眼瞧過自己的老婆和患甲狀腺病的女兒。

    他逗了一會兒小兔子瓦倫丁,然後就去了他的紙牌俱樂部。

     諾拉姑媽帶來了香煙紙盒一樣大的一塊蛋糕,是她特意為列昂姑父烤的。

    蛋糕硬得都像塊石頭了,但爸爸覺得有營養。

     “這也是因為你都不收拾自己,諾拉。

    至少沒有收拾成一個男人想看的樣子。

    ”莫娜姑媽說。

    于是,在芭蕾舞學校裡也學化妝的希采麗便指導媽媽和莫娜姑媽給諾拉姑媽打扮了一整個下午。

    她的眉毛去了毛。

    臉塗上了面霜。

    頭發上了顔色,燙了,卷了,做出了鬈發。

    指甲打過油。

    手肘用浮石打光滑。

    眼部上了妝,耳朵上了耳環,胸部被系緊墊高。

    最後,這位哀愁滿腹的女人總算收拾齊整了,在突然變出的杏仁眼裡盛滿不切實際的希望,去找她的列昂了。

    “我們很快就能見分曉了,如果這都沒用,唉,那她就要慢慢考慮離婚了。

    ” “但她哪裡還找得到有這麼好收入,還有雙份糧食券的男人呢?” 修女聖蓋洛爾夫,一開始帶着貪婪的欲望吞下别人放在她面前的所有東西,甚至還會把盤子舔個幹淨,現在齋戒了一段時間,不再請求婆媽媽講故事了。

    她的座椅移到了陽台前的角落,據婆媽媽說,是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看到花園,别人也更容易走到大衣櫃前面去;據海倫娜說,是因為她母親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心不在焉的齋戒者了。

    修女背對着廚房大聲禱告。

    婆媽媽看着她的背大聲講故事。

     “噢,讓人崇拜的心靈啊,你在這段時間裡受了多少苦啊,你承受的是世間最殘忍的苦難,就像整個人類上百萬上千萬的罪孽那麼深重的苦難。

    ” “……他就把自己的西裝上衣往牆角裡一扔,當然他之前已經把錢取出來了。

    先生不像其他人有錢包,對他來說錢包太平凡,太小市民了。

    先生說,他的上衣要再拿去洗。

    海倫娜洗得不夠幹淨。

    隻有莫娜,他唯一的心頭肉,才懂得好好洗衣服。

    但他不能讓他的寶貝莫娜幹這樣的活兒啊,她的小胖手會弄髒的。

    好吧,我從牆角裡撿起了上衣。

    就這麼讓它丢在地上怎麼行,簡直讓人看不下去,有可能會有客人來的嘛,這誰都預料不到的。

    這時候我聞到了什麼味道,就說:‘這不是香水,不是麗茨香粉,不是古龍水,也不是剃須水。

    ’你猜猜看。

    是玫瑰的香味,不是牡丹,不是巴克月季,不,是那種花骨朵兒很小的,不就是薔薇花[414]嗎?我又接着嗅了嗅,發現香味是從紐扣孔裡出來的。

    那他就是在紐扣孔裡插了一枝玫瑰,不知道是哪個耶利哥玫瑰[415]送他的,一直走到了家門口,然後趕緊把它扔到了排水溝裡……” “……噢,贊頌不完的愛,哦,受人愛戴者,你以無邊無際的愛,愛着你的天父,這份愛讓你的心靈充滿無邊無際的福樂,但在目睹亵渎你父那無可言說之善的無盡罪孽時,它又将你的心靈撕碎……” “……他走進了招待宴會的屋子裡。

    他這晚還要做一個關于剛果人情風俗的報告,可他都能知道些什麼剛果風俗啊?頂多知道他的開賽河[416]股票有沒有漲,他已經在這上面吃了不少虧,他做侄子的傳教士給他的建議也不管用。

    話說回來,他走進來了,校長說:‘塞涅夫先生,我們今晚很高興迎接您的一個老熟人。

    ’‘我的老熟人?’他問。

    是誰這麼出乎意料地站在那兒呢?他的情人。

    對,從庫克拉勒來的,在橡膠工廠做……做什麼來着?秘書?這大家都懂的,經理秘書嘛,我也不用多說什麼了。

    你知道那個懦夫當時做了什麼嗎?他假裝沒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