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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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瓦,就是他。

    他許諾了媽媽給她鞋子,沒有标簽的那種,他面不改色地做了這樁黑色交易,極度隐秘。

    “看一看,看一看。

    ”獨臂男人邊說邊拉,把包皮褪下去,摸了摸,按了按睾丸,然後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

     “沒問題。

    一切都非常好。

    很符合标準。

    我不知道你媽媽在哪兒看出了毛病。

    隻是要再洗幹淨一點,年輕小夥兒。

    注意點清潔就行了。

    ”路易斯聽不到他接下來講的話了,他太陽穴上血脈律動的聲響太大了。

     “哦,這可夠快的。

    ”媽媽說。

    路易斯不敢看她,這個讓人鄙視的美貌女人,那麼不自覺地欺侮了他,還用她甜美而奉承的微笑繼續欺侮他。

     “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東克斯邊說,邊把軟塌塌的文件夾還給了她。

     路易斯坐在媽媽的書桌椅子上,就這麼置身于陌生人包括她母親之中了,他們現在用法語交談(勞森吉爾的輔音發音比另外兩個的都拖得長,說得重)。

    在走廊上有個德國人在打電話,他說了十二次“遵命”,兩次“遵命,區總隊大人”,與這邊随處都是開玩笑的影射、段子和笑話的法語一比,顯得卑順又粗糙。

    該死的,他們好像當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似的!“冒犯一下婚姻……(誰在冒犯?他,路易斯?)這些生育啊工作啊節儉啊……浪費精力……”就這麼毫無顧忌——而媽媽是其中最重要的同謀,我在說什麼呀?她是團夥頭目才對——他們談論着他的罪孽,而這罪孽,他原來總以為,是他自己一個人的私事。

    而在這裡,在這俏皮的閑侃中,他的罪孽被擺到了媽媽的書桌上,在文件夾、煙灰缸、鋼筆杆、電話機、地圖、咖啡杯中間。

    路易斯衣服都汗濕了,臉上發癢,聽到搗蛋鬼提爾在說,這必須要用血來複仇,弗蘭德軍團的士兵從咬緊的牙齒縫裡擠出了“複仇”這個詞。

    “遵命。

    ”路易斯像打電話的那個男人一樣說道。

    他想要消滅她,這個讓人崇拜的女人,與她的同謀一起說着調情的法語,在一個透明閃亮的玻璃盒子裡打轉,頭發裡盤着大蟒蛇。

     路易斯朝她微笑。

    時刻都要微笑。

     他首先用鉛筆和尺子圍着相片勾出了一個手指寬的框架,然後用墨水把框架塗成了黑色。

    因為他用的鈍毛粗毛筆,是爸爸在戰争之前用來給他自己裝訂的《我們的民族》年度合訂本的火紅色頁邊刷上一層金色的,所以哀悼的黑色裡面就撒滿了金色的小點。

    他覺得這樣挺合适的。

     “不行,”海德裡希[354]說,“必須是銀色和黑色的,這才是政治士兵的顔色。

    ”“閉嘴。

    ”路易斯說。

    “而且你真是很晚才想到哀悼我啊。

    晚了幾個月!不過我還是能理解的,對你們弗拉芒人來說,還是要先紀念萊蒙德·托倫納勒的。

    所以你才好幾個月都讓我這麼幹挂着。

    ”“托倫納勒屬于我父親的陣營,他擁護‘低地國’,大尼德蘭。

    弗拉芒人優先。

    ”“在戰場上,戰神才不會區分等級和名字呢。

    死了我們都一樣。

    說是這麼說,托倫納勒也隻是個下等突擊隊隊長。

    ”“他是在戰場上死去的,您不是。

    ”“小心,你都刷到牆紙上去了。

    稍微留點神啊,我拜托你。

    你可是在為一個英雄做事。

    ”“好,總督。

    ” 接下來,這位已故的帝國總督就沉默了。

    兩個戴着童子軍口哨——或者是裁判口哨?不會的——的男人,受過英國政府的培訓,剛從蘇格蘭派過來,在布拉格的一個郊區埋藏了一枚手榴彈,在自己大衣裡藏了一把機關槍。

    這位天才的行政長官、擊劍手、小提琴手和總督用手槍瞄準了他們,手榴彈爆炸了,他穿過煙塵射向他那些怯懦地躲到一輛電車背後的随從。

    他脾髒破裂倒下了,一個星期之後死掉了,這個有着鋼鐵心的男人。

     “複仇,”死了的總督說,“如果你找到了殺我的兇手,我會獎賞你父母一百萬克朗。

    那樣你們人生第一次變得衣食無憂了。

    ”“閉嘴。

    ”路易斯輕聲說。

     在黃昏時分,還遠沒到宵禁時刻,那之後就隻有士兵——或者苦力、墨水苦力、有證件的——可以在街上走了。

    路易斯在大衣下藏着一塊磚頭,走向熱内瓦的鞋店,但是看到一幅金屬簾挂在窗戶前。

    他沒有别的辦法,隻好按了門鈴然後就跑掉了,磚頭碎成了上千塊。

     隻做了按門鈴小鬼。

    多可笑! 第二天他要為第十一中學守門,因為亨德裡克的母親上吊死了。

    在她的遺書中寫道:“沒有人愛我和伯列羅。

    ”伯列羅是她的暹羅貓,她用一把鍛工錘把它砸了個粉碎。

     這所學校大獲全勝,技術學校被包圍了,被擋了回去,被打得落花流水。

    三比零。

    這時候突然有一個木匠學徒工二愣子,每個人都看得出他越位了,他卻一腳把球踢到了高空中。

    路易斯看到那個球就像個從飛機上掉下來的西瓜一樣朝他砸過來,他張開雙臂站住了,就像他第一次擺脫了所有可以辨認出的空間,看到了一個圓球,一個受了風吹雨打的皮革做的圓形物體(周長大約七十厘米,重量近半公斤)。

    它靠得越近,就顯得越不真實,越陌生,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不可觸摸,而他自己,路易斯也幾乎不存在卻又存在,離開球門八米。

    就像是要擁抱一個陌生人,他想要朝這個神秘的物體飛過去,它卻落在了他前面一米的地面,接着他還是那麼觸不可及地,跳回了自己的空間裡,最後以一個完美得讓路易斯一直目瞪口呆的弧線越過他的頭頂進了球網。

     接着他感到了一陣驚恐,球員和數十個觀衆爆發出瘋狂的呼喊聲。

     神父蘭德赫姆,希臘語老師兼裁判,原則上是要保持中立的,他在跑到中場線之前喊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啊,塞涅夫?”他看起來像是要扇路易斯一個耳光。

    “我們剛才三比零領先,所以我就想讓場上有點兒活力。

    ”路易斯說。

    沒多久,在一次踢球的時候他的鞋子飛了——其實應該說是有大扁平足的亨德裡克的鞋子——和球一起飛到了空中,一片嘲諷的歡呼聲。

    這是怎樣的一天啊!但還沒完。

    在換衣服的時候,路易斯發現他在褲子裡拉屎了。

    複仇。

     提奧·馮·巴梅爾帶來了一瓶杜松子酒,是他的一個熟人釀的。

    他請媽媽轉交給勞森吉爾博士。

    “他知道為什麼。

    跟他說,他不用害怕,盡管喝好了,這不是會弄瞎人眼睛的甲醇。

    ”“還有你,斯塔夫,你說話應該小心點。

    德國人可不樂意聽你到處扯着嗓子喊,說你在給情報局幹活。

    ” “我沒有到處扯着嗓子喊。

    ”爸爸叫道。

     “我們有證人。

    你在理發師菲利克斯那兒說過這話。

    ” “我?我頂多說過:我作為弗拉芒民族黨的一員,我認為……” “但你不是弗拉芒民族黨的成員啊。

    ” “唉,就這麼說說嘛。

    ” “斯塔夫,收斂點。

    這對大家來說都是最安全的。

    ” “如今啊連自己的意見都說不得了。

    ” 教父唯一允許爸爸做的一件事,而主教轄區也都沒有人反對,就是:他報名做了急救隊志願者。

    一等到警報那最後一點兒動物般的号叫停息下去,他就參加了急救行動。

    因為他不想接觸無辜的瓦勒市民被炸彈炸到後留出的鮮血,所以他就——戴着袖章,舉着一根白色的導盲棒——指揮起了交通。

    他朝人群大喊大叫,人群就像賣魚婆娘一樣破口罵回來:“弗民盟混蛋!”然後,爸爸就用他在舞台上扮演朝廷大臣、蒂羅爾農民或法庭陪審員而大獲成功的戲劇化表情指向了星星,星星之間飛着死亡碉堡,他喊道:“那些是弗民盟混蛋嗎?”沒腦子的群衆聽了想了想,就朝着布滿兇手的天空送去了咒罵。

     他大多時候都是到了清晨才回家,到家就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每次他都說:“現在我才知道警察多麼不容易。

    ” 這天早上媽媽可以睡個懶覺了,因為昨晚他們在宏泰斯先生家慶祝了科尼格博士的生日。

    路易斯倒上了淺棕色的麥芽咖啡。

    夜裡幫人清理廢墟的爸爸呼吸沉重。

     路易斯一邊豎起耳朵捕捉媽媽卧室裡的可能聲響,一邊說:“你做這些到底是為了幫助别人,還是因為如果不做這些,你會覺得時間過得太慢,隻能在這兒焦躁不安地瞎轉悠,等媽媽回家?我相信,她這麼一直待到淩晨才回家,你一定很不開心,對不對?我沒法為了這件事對她生氣,她有點散心的娛樂也挺好。

    她運氣好,她那麼做你也沒怎麼抵抗。

    ” “抵抗。

    ”爸爸說,“抵抗,這個詞可說不得。

    也别說出‘地下’或‘白衛隊’[355]這些詞。

    ” “為什麼說不得?屋子裡又沒有其他人。

    ” “有沒有人都不行。

    隔牆有耳。

    ” “好吧。

    那我就說反對好了。

    她找點消遣也正常。

    她畢竟要辛苦工作。

    我去過那兒,看到他們讓她一直忙個不停,又是賬單,又是公函的。

    她在所有人那兒都有好名聲。

    他們甚至叫她‘艾爾拉工廠的聖母’,因為她會在醫務室醫治受傷的銑工和焊接工。

    不,唯一在那兒吊兒郎當的是國人自己。

    我親眼看到的。

    而是因為這些都是假德國人,他們都健康得不得了,但沒有像真正的士兵一樣上前線去;他們肯定是因為什麼原因才被送到了後方。

    按照我的觀點,當然我也可能弄錯,他們不具備必要的道德,前線的指揮官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