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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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個星期,路易斯從爸爸挂在走廊衣帽架上的外套口袋的錢包裡偷了錢。

    他付錢買了制服、綠色襯衣、黑色燈芯絨褲、橙色領帶、帶帽盔革帶的黑帽子、帶肩帶的腰帶、面包袋和有三角形标志的皮帶扣。

    在海恒多恩的房間裡,他擦幹淨皮帶扣,穿戴好,洗了臉,梳了頭發。

    當他第一次穿過瓦勒大街的時候,整座城市都知道了。

    實科中學的那些心懷忌妒的男生都呆呆地站着,瞪着他看。

    小女生們朝他微笑。

    一個二等兵向他打招呼的時候行“希特勒萬歲”禮,臘腸犬朝他狂吠,鐘樓上的獅子旗在風中飄揚。

    但這套裝備還遠說不上完整,還缺少希特勒青年的匕首,缺少勳章或體育獎章。

    他身邊的海恒多恩什麼都沒察覺到,這個霍屯督人。

     在市政廳裡,在他們的廳裡,熱内瓦坐着,讀《雄鷹報》,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煙。

    他在看到這個新的毛頭小子時,臉上的表情顯露出了極大的驚詫;路易斯正揚揚得意,熱内瓦卻一邊笑一邊罵了起來。

    博斯曼斯正一個人用木劍練習擊劍,也跟着大笑起來。

    離路易斯幾步遠,手指着路易斯哧哧笑的海恒多恩也大笑起來。

    現在路易斯也看出來了,現在才看到:他忘了穿上綁帶靴子了,老天啊,他怎麼會犯這樣的錯?他腳上還穿着鏡面一樣光亮的可笑的尖頭低幫鞋,是海倫娜姑媽從弗洛倫特叔叔的櫃子裡拿出來的,就在她——不顧婆媽媽的哀怨反對——搬進弗洛倫特叔叔的房間的時候。

     “我可早就好好兒給你講解過的。

    ”海恒多恩說,這個人渣。

     “你什麼都沒給我講。

    ”路易斯喊道。

     “真是個交際舞男呀。

    ”熱内瓦用造作的假聲說。

    路易斯從博斯曼斯手上一把奪下木劍,刺向海恒多恩,這家夥本來可以讓他不出這個醜的。

    熱内瓦,不愧是胸前口袋别着希特勒青年優秀勳章的,像貓一樣一躍而起,取下了挂在牆上阿爾布萊希特·羅登巴赫[285]畫像兩側的佩劍中的一把,往上一擊,把路易斯手上這把可憐的劍打飛了出去。

    海恒多恩低下頭去。

    木劍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路易斯想要拾起它,但屁股上被踢了一腳,臉上挨了一巴掌。

    熱内瓦拽住了他的新領帶,拉住他。

    “沒有我的命令,擊劍課就不能中斷,明白嗎?” “明白,隊長。

    ” 他必須連做三十個俯卧撐。

     其他人在用慢動作練習刺和劈的時候,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把自己撐起來,又落下去,直到下巴幾乎碰到地面,沒法做到二十個;他的胳膊痛得不行,顫抖個不停,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滿是灰塵的房間開始旋轉。

    他小腿肚上一陣抽搐,無法停止。

    路易斯一下子趴倒了。

     “三十個。

    ”熱内瓦說,“明白嗎?” 路易斯又重新做了起來。

    寄宿學校連同那些狡詐的修女可沒訓練他這個。

    教父也沒有。

    誰都沒有。

    他們應該從小就教會我遵守鋼鐵般的紀律。

    我會成為你們所有人中最強硬的,我的胳膊會像鋼絞索一樣,我的頭就是個鋼盔,我的靈魂會用石棉外套壓住自己的火焰。

    他的軀幹再也沒法擡起一厘米了。

    踢我吧,用你那符合規矩的靴子四下踐踏我吧,我臉面都丢光了。

     “你可以下星期到我們店裡來拿一雙靴子,”熱内瓦說,在房裡就剩他倆的時候,“别人在場的時候,我不能這麼對你說。

    還有,你的頭發,不能留成這樣子。

    ”在放路易斯回家之前,熱内瓦把他頭發剪到和火柴棍一樣短,這樣才合适。

    是用一個同志的溫柔手指剪的。

     路易斯穿着帶圓貼皮、硬硬的新皮靴(他答應了妒意大發的海恒多恩,偶爾也會給他穿一穿的),張着腿站崗,手上拿着三角旗。

    “弗蘭德裡亞”俱樂部,原先是親英、親法的網球俱樂部,現在裡面要開個慶祝會,向在東線戰場上獲得勳章的黨衛軍坦克部上尉葛茨·馮·貝爾利辛根[286]緻敬。

    會場是在一座公園裡,這裡有上百種不同的黃色綠色,有莫裡斯·德·波特肯定能叫出名字的樹。

    弗裡格肯定知道車品牌的那些汽車,塞滿了軍官,全部嚓嚓響着停在了露天台階跟前。

    所有的軍官都蹦蹦跳跳地上台階,他們一代一代都是這麼學的。

    婆媽媽的哥哥霍諾熱,那個少校,真該從他們這兒學點樣子。

    比利時人就是不會蹦,好幾代人了都不會。

    熱内瓦在房子裡張羅着自助餐。

    任務沒有什麼高下之分,隻要它們能保障流程萬無一失。

    路易斯想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傑夫·馮·德·維勒[287],他是不是真的不愧有“傑夫·白蘭地”這個稱号,是不是和阿爾曼德舅舅一樣從外表上就能看出來。

    傑夫·馮·德·維勒是與熱納瓦家私交很好的一個朋友,隊長宣稱。

    他有私人衛隊,五十個穿着黑色銀色衣服的男人,可以随身帶火器的那種。

    什麼時候他才能得到有利的時機,向爸爸透露自己加入了弗蘭德納粹青年團?要等到爸爸發現錢被偷了的時候?不管怎樣要在下個月之前,因為下個月整個分隊都要坐上托特組織[288]的大巴,去科隆參加德意志弗拉芒文化日的活動了。

     腦力勞動和手工勞動之間的橋梁。

    在科隆,維斯·摩恩斯[289]會講話,無與倫比的弗拉芒頭腦,在比利時的監獄裡寫出了激蕩人心的《獄中書》,路易斯曾經一個人,流着感動的淚水,在鏡子前大聲朗讀過那本書的。

    藝術啊,要将美尋找。

    我們有太長時間都相信生活的秘密要去黑暗的地方,去讓人仇恨的東西中尋找。

    我們隻能理解為美的那些,卻從生活最初的源泉裡流出,這源泉是根本,也是危險,明白嗎?可正是這樣,它才會迷惑人,讓人神魂颠倒。

    它是一束最純潔的神聖火焰,明白嗎?是會把人燒焦的太陽,難怪日輪會成為德意志民族的象征,現在也成為弗拉芒民族的一部分标志。

    叙利爾·費夏福說:我們的艱難時代要求有迅速、完備、果斷的行動!好,天才般的教士,我加入了,我站在這裡,将我的職責付諸行動。

     這麼思考着(路易斯無聲地對自己說),這麼思索着人類的處境與自然(他低聲說),我,哨兵塞涅夫,在夢裡,“在重重時代迷霧之後,看見一個偉大的民族正從這氣勢磅礴、狂瀾洶湧的戰鬥中昂揚崛起”。

     一切的一切,莫非如此。

     那邊那些是什麼樹,莫裡斯,是橡樹嗎?一片闊葉林小又小,才一百年不算老,染上金色模樣俏。

    三個拗字韻呢。

    是夏日橡,還是冬青橡?莫裡斯,我想你。

    你要在的話,那一天肯定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就是我鼓起所有勇氣走進市政廳那天。

     突然,路易斯透過灌木叢看到了他母親。

    她穿着一套他從來沒見她穿過的優雅的米色套裝。

    她也和他一樣,是在别處換的衣服?在艾爾拉工廠裡?她用一把閃閃發光的金屬勺子舀了榛果冰激淩放進嘴裡,她轉着舌頭舔掉一半這個綠甜品,同時把這把發光的勺子送到了一個男人的嘴唇邊,一個四十多歲、短頭發、長鼻子、穿着白色短袖襯衫的男人。

    這個男人用牙齒夾住勺子,媽媽大笑,試着拔出這把讓男人變成長嘴鹭鸶的金屬短棍。

     哨兵手中的旗杆一動不動,有“藍腳鲣鳥”[290]腳上那種藍色小三角的旗面也沒有飄揚。

    可是這哨兵,負責放哨守衛的他卻陷入了惶恐。

    我母親在這兒要做什麼?我怎樣才能逃走?如果我要撒尿了怎麼辦?我偏偏現在尿急了。

    當海恒多恩托着一個裝滿糕點的銀盤,就像學校宿舍裡的修女在冬天日出以前舉着一鏟子灼熱冒煙的煤塊那樣走過來的時候,路易斯大聲叫喚道:“噓,噓,哎。

    ” 海恒多恩走近了,說:“現在不行。

    我給我們留了六塊。

    再等一會兒。

    ” “什麼?” “我這兒的修女泡芙[291]。

    餐後每個人都可以拿三塊吃。

    ” “海恒多恩,我們能不能換一下崗?” “你瘋了嗎?” “我不是很舒服。

    ” 海恒多恩消失了。

    路易斯默默地乞求他母親:走吧,不要看到我,拜托了,這不公平,我沒法走開,我不可以藏起來,因為我要聽命令,必須聽命令,不要廢話,所以你能看到我,但這樣的情況不能發生啊。

     屋裡唱了起來:“我的心上人哦就要是水手,洶湧猛烈喲就像那海浪。

    可是他的心哦隻能忠于我,要是變心喲兩人就分散。

    ” 洶湧猛烈。

    我一下子全身冰冷。

    我要拉肚子了。

    因為穿白色短袖襯衫的那個男人站起來了。

    媽媽也站起來了。

    路易斯盡可能把臉轉向一邊。

    一個側臉朝人的哨兵,他在遙遠海洋的另一邊偶然發現了危險情況。

    他看到了博斯曼斯,肚子前扛着一隻對他來說太大的步兵鼓。

    看到這一幕的哨兵,肚子裡腸子在咕噜咕噜叫。

     腳步聲近了,伴着一隻小狗的汪汪聲和礫石的刮擦聲。

    “可是他的親吻喲,每一個都像是海浪,海浪,海浪。

    ”媽媽和遠處的士兵們一起唱,那是從東線戰場上回來的傷員,所以他們有權利唱這樣的歌。

    那男人比爸爸高,爸爸是一米七五的個頭。

    在他又長又細的鼻尖上有一處擦痕。

    他有一顆金牙。

    他的細長眼睛斜着,在剃光了的兩鬓邊上有兩隻少女一樣的耳朵。

    他的褲子白得一塵不染,不過就在右邊膝蓋處有一個棕紅色的污漬,是一個小孩手掌的大小和形狀。

    他用緩慢而有點嘲諷的口氣問道:“出了什麼事兒,康斯坦茨(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