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瓦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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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到了瓦勒的家中,而她,從來沒有守在他身邊。

    在這麼多星期裡都置他于不顧,用修女般的謊言和承諾哄騙了他的她,果真在家。

    果然如此,她有了大肚子。

    “媽媽。

    ”他說。

    而她說:“我的小兔兔。

    ” 盡管在她鑲白點的藍裙子下,裝着一個将來會像她和爸爸的小孩,一個按比例将他倆混合起來的東西(所以他也會像路易斯),他還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

    他嘟哝了幾句什麼,就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他聞到了她卷起的頭發的香味,說道:“媽媽。

    ” “小心喲。

    ”她說。

    她為了迎接我回家特地穿上了星期日的節日裝,這他能看出來。

    就這件白點藍裙。

    隻是為了他,她才戴上了藍瓷耳環。

    她為了他把嘴唇塗得鮮紅。

    爸爸也為了他給客廳新糊了壁紙,用的是向日葵的圖案。

    在壁爐台上立着一捆新的整年度的雜志《我們的人民覺醒吧!》,旁邊是塗着黑色、米色漆的石膏像,冷笑着的駝背弄臣[71]。

     路易斯坐在沙發的一角。

    在對面角落裡,在一個腐蝕成深棕色的三腿木架上放着圭多·赫澤拉的半身像。

    雕像是深綠色的,一個耳垂已經剝落了,但有着真人大小的詩人頭卻走了形。

    因為赫澤拉有一個碩大的腦袋,裡面裝了太多的腦質,結果讓他一生都要忍受頭痛。

    牆上滿滿地挂着鋼網格組成的燭台,刻有“弗拉芒語聲音美妙,不對它施暴的人都聽得到”或“自家竈台賽黃金”之類話的銅闆,列昂姑父畫的有風車和紫羅蘭的水彩畫,根特塔樓和布魯日愛湖的鋼筆畫。

    在壁爐上方挂着有扇形鏽斑的箭,有奇特的箭頭和倒鈎;剛果土著人的畫像他們留給了教父維莫爾希,媽媽的那位做神父的叔叔,他還一直在開賽的叢林裡以勇敢、溫和、慈父般的姿态勸黑人部落皈依聖教。

     媽媽給路易斯拿來了可可,裡面加的糖比在學校多得多。

     爸爸還靠在陽台門邊站着,打量着他兒子,他這個一度走失了的獨子,現在總算又回到了父親家中。

     “路易斯,”爸爸說,“我給你看看我們的新機器。

    準保你會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整個西弗蘭德都找不到這樣的印刷機呢。

    他們倒是想造出這樣的,可他們膽子不夠大。

    這家夥是萊比錫的。

    ” “至少得讓他喝完可可再說。

    ”媽媽說。

     爸爸受了委屈,掉轉目光,不再看他們,他倆,在他眼前已經結成了同盟的兩個人。

    他用背把帶閃閃發光的富鉛玻璃窗的陽台門推開了。

     “那也好,”他說,“也好。

    那我就先去菲利克斯那兒。

    ”爸爸每兩天去一趟理發師菲利克斯那兒剃胡子。

    在房門鎖鎖上了以後,媽媽從她的針線筐裡摸出一盒貝爾加[72]香煙來。

    她給自己點燃了一支,挺享受地吸起來。

    然後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急急忙忙地打開窗戶,把煙朝陽台,朝牆上吐過去,那上面東方官員正在鞠躬,女士們戴着平平的寬檐帽坐在小船裡彈班卓琴[73]。

     媽媽拼命往前挺肚子。

    或者,是那個孩子在往前推她的下半身?孩子當然能決定媽媽的一舉一動了。

     “那台機器,”媽媽說,“真是場災難。

    其實我得說,是那些機器。

    先生去了趟萊比錫,去看展覽的,然後回到家裡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我問他:‘嘿,你做成了幾筆生意嗎?’‘嗯,嗯,’他說,‘還行。

    ’但從他孩子氣的傻笑中我就看出來有啥貓膩了。

    果然啊,路易斯,你想象得到嗎?突然之間整條街都激動起來了。

    兩輛挂着德國車牌号的小汽車開了進來,後面跟着一輛卡車。

    那卡車的個兒那麼大,在我們這條街上它都沒法掉頭。

    他們不得不把警察叫來。

    還有兩個德國機械師傅也在。

    他們要教人這一整套活兒。

    你猜我都看到了啥?這台機器,路易斯,這是個大怪獸,生來就放不進工坊裡去。

    一個兩歲的小孩都能看出來,隻有你爸爸當然是看不出來的。

    他們首先要把側面的牆拆掉,兩個德國機械師傅花我們的錢在德拉帕斯賓館足足住了兩個星期,因為他們必須組裝機器。

    每天在我們家裡。

    他們也在這客廳裡吃飯,但是光一個煎肉排還不能讓他們滿意,不,他們還想要吃香腸,一大早吃早飯的時候就要吃火腿肉。

    ”媽媽急急忙忙地又點上一支香煙。

     “它印東西印得好嗎,那台新機器?”路易斯問,為了讨好媽媽和不在場的爸爸。

     媽媽按照中世紀的風格坐在了橡木桌子的邊緣上。

    就在這樣一張桌子旁邊,弗拉芒的騎士于1302年做了推翻虛僞的法國王國的計劃。

    [74]隻要是法國佬,都是騙子,都要打死! “後來德國人回家了。

    ”媽媽繼續說,“機器裝好了。

    我們得把所有的鉛字盒和切割機都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想:他現在對着他的玩具應該開心了,幸福了。

    突然我聽見樓下街上吵得可怕。

    人們在叫‘噢!啊!’我從窗子往外面一看,我看見了啥?卡車又出現了,這次直接帶上了警察。

    卡車又要在我們街上掉頭,又是同一批德國師傅在協調交通。

    我問自己:‘我現在是看到重影了,還是已經神志不清了?’我跑到樓下,說:‘斯塔夫,這是什麼意思啊?給我解釋解釋。

    我沒看錯吧,還是我已經發神經了?還有一台機器要運過來?’‘是這樣,康斯坦澤。

    ’他說。

    我說:‘同一台?’這個傻子笑了起來,說:‘當然不是同一台了。

    前一台正放在工坊裡呢。

    所以街上那一台肯定不是同一台了。

    ’我說:‘斯塔夫,要我扇你一耳刮子啊,你肯定清楚我想說啥。

    你買了一模一樣的一台機器?’‘是啊,’他說,‘是一模一樣的一台。

    ’我說:‘斯塔夫,為什麼啊?’‘康斯坦澤,’他說,‘第二台備用啊,萬一第一台壞了的話。

    ’” 她等着。

    她的臉浮在香煙的煙霧中,煙鑽入了她的卷發裡。

    所有女人中,她最美。

     “你沒聽懂嗎?”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煙,“一台貴得要命的機器,而他手上一份訂單都還沒有!” 路易斯覺得她和往常一樣在誇大其詞,對爸爸的态度很不公正。

    雖然爸爸做事沒頭沒腦不靠譜,但是他在這裡也許正統治着一個帝國,而媽媽——這個農民家的女兒、時尚衣架子、家庭主婦、沒有獨立地位的小貴婦——卻毫不知情。

     “我看出來了,你站在他那邊。

    你覺得他是對的。

    ”她把香煙按滅在一個路易斯之前從沒見過的銅制煙灰缸裡。

    它的形狀是一個扁平的貝殼,邊上有個納粹十字标記。

     “‘你什麼都不懂。

    這樣一台機器是用來印報紙的,所以才會這麼貴。

    ’他說。

    我說:‘斯塔夫,可是沒有人要在你這兒預訂印報紙啊。

    ’‘那又怎麼樣。

    ’他說,‘那我們就自己做份報紙。

    ’他就做了份報紙。

    就做了一期。

    第二期他就沒錢了。

    ”她又吹出了口煙,吹出了她的怨恨,吹出了她對這個重又找到的遲鈍而冥頑不化的兒子的失望。

     在工坊裡放着爸爸的報紙,一摞摞齊人高:《萊厄河[75]》,四大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