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黑暗

關燈
滾軋機上,他的生活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平。

    馬路上被車輪壓過後的蟾蜍不也是那副壓扁且灼熱的模樣嗎?但他不想看,他異常堅定地不想看,于是隻模糊看見艾爾莎的手支撐在男人肌肉發達且多毛的胸部,與此同時,男人用手捧起女人的下颌,将她的面孔擡到他的嘴邊。

     突然,艾爾莎尖叫着:“我也是,親愛的……我也是。

    ”她的面孔因絕望而變紅,裙子堆在奶白色的大腿根部,着迷地盯着正在顫抖的男人堅硬的肌肉,露出她陰部的卷毛、挺拔的乳房……啊!……他為什麼要看? 艾爾莎徒勞地……是的,艾爾莎,他的法定妻子,試圖用小手将他的男子氣概整個握住。

    男人發出欲望的呻吟,緊按太陽穴,用手臂遮住雙眼;她斜靠在男人的身上,将炙熱的烙鐵死死焊進他的耳朵裡:“你比我的丈夫更英俊!天呐,你太英俊了!” 假如有人為了讓那殘忍的場景深深擰入他的靈魂而把他的頭緩緩從脖子上扭曲,他也無法承受更多痛苦。

    那痛苦是如此之深,假若将它截斷,他的靈魂将會像彈片一般爆炸。

    靈魂怎麼能承受這麼多痛苦呢?然而,他卻想要遭受更多的痛苦。

    想要一把斧頭把剁闆上的他砍成幾塊……即使把他大卸八塊扔在垃圾箱裡,他也還會繼續遭受痛苦。

    他體内的每一平方厘米都在忍受着極度可怕的痛苦。

     在龐大車床的高壓下,所有的線都被繃斷了,突然間,一陣甯靜的感覺延伸到他的四肢。

     他什麼也不想要了。

    他的生活在靜靜地走下坡路,仿佛堤壩塌陷後的湖泊。

    他沒有睡着,隻是将眼睑閉起來了,清醒的昏厥比氯仿導緻的昏迷更能麻醉痛苦。

     埃爾多薩因的心髒劇烈地跳動。

    他艱難地移動了一下腦袋,把頭皮從過熱的枕頭上挪開,他毫無知覺,隻感到後頸的涼爽和心髒的開合;心髒猶如一隻巨大的眼睛,将昏昏欲睡的眼睑撐開,讓他看見黑暗,僅此而已。

    僅僅隻有黑暗嗎? 艾爾莎在他的回憶中越來越遙遠,在那短暫的催眠中,他不敢相信自己曾與她相好過。

    他甚至懷疑艾爾莎是否真實存在過!從前他可以看見她,而如今,他卻需要費好大力氣才能認出她……而且還差點沒把她認出來。

    事實上,她不再是從前的她,而他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此刻,他的生活在靜靜地走下坡路,他仿佛變回多年前的那個小孩,盯着綠蔭下從泛紅的石頭間不斷消失的河流。

    如今,他自己就是黑暗中的肉體瀑布。

    誰知道他的血什麼時候才會流幹!他隻能感覺到心髒的半開半合,猶如一隻巨大的眼睛,将他昏昏欲睡的眼睑撐開,讓他看見黑暗。

    從馬路對面的路燈發出的一道銀光穿過裂縫,落在蚊帳上。

    他痛苦地漸漸恢複了意識。

     他是埃爾多薩因。

    此刻,他認出了自己。

    他費力地弓起腰,看見一束黃色的光線從通向飯廳的門下方照進來。

    他忘記了關燈。

    他欠了……啊,不!不,艾爾莎已經走了……他欠了糖廠六百比索零七分……不,他已經不欠錢了,他有一張支票…… 啊,現實啊,現實! 路燈的銀光落在蚊帳上形成的斜邊形證明他的生活還和從前、和昨天、和十年以前一模一樣。

     他不想再看那道光,如同小時候不想“看就在那裡的那道光亮,盡管他知道人的力量是無法将那道光驅趕出去的”。

    是的,和他父親對他說第二天要收拾他的情景相似。

    不,此刻不一樣了。

    小時候的光是藍色的,而這道光則是銀色的,但它卻與過去的那道光同樣刺眼、同樣預示着真實的世界。

    汗水浸濕了他太陽穴周圍的發根。

    艾爾莎已經走了,她不會回來了嗎?巴爾素特知道了會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