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惡

關燈
,突然,一股強烈的不适将埃爾多薩因的身體麻痹。

     他感到一陣焦躁的顫抖,不停敲着手指頭,竭力掩飾顫抖,并因此而感到疲憊不已。

    他帶着極大的困難說出了幾個詞,嘴唇仿佛被膠水粘起來了似的。

     有的時候,巴爾素特一隻手肘撐在桌上,另一隻手擺弄着褲子的皺褶,嘴裡抱怨着沒人愛他。

    說這話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盯着埃爾多薩因。

    另一些時候,他嘲笑自己的恐懼,以及他在公寓廁所的一角看見的幽靈,幽靈是一個女巨人,手握掃帚,有着纖細的胳膊和女巫般的目光。

    有時候,他承認自己即使現在沒病,最終也會病倒。

    埃爾多薩因裝作關心他健康的模樣,詢問他的症狀,建議他卧床靜養,并反複強調最後一點。

    巴爾素特有一次心懷惡意地問他: “你真的這麼不歡迎我來你家嗎?” 有時候,巴爾素特異常高興地來訪,像在加油站縱火的醉鬼一般歡樂,劈開腿坐在飯廳,惹人厭地長時間拍着埃爾多薩因的背,問他: “你好嗎?怎麼樣?你好不好?” 巴爾素特兩眼放光,而埃爾多薩因則悲哀地縮作一團,在心裡琢磨着自己到底為什麼蔑視那個總是坐在椅子邊、窺視着飯廳一角的男人。

     他們避免直視對方的眼睛。

     他們之間的關系模糊且黑暗。

    兩個相互瞧不起的男人不由衷地容忍着對方。

     埃爾多薩因憎惡巴爾素特,但那是一種灰色的、怯懦的憎惡,由噩夢和更可怕的可能性組成。

    而讓那憎惡越來越強烈的原因正是它的毫無來由。

     有時候他在心裡想象着兇猛的複仇,皺着眉毛計劃着大災難的來臨。

    然而到了第二天,當巴爾素特敲門的時候,埃爾多薩因竟全身顫抖,仿若被丈夫捉奸在床的淫婦。

    甚至有一次他還因艾爾莎給巴爾素特開門太慢而生她的氣,埃爾多薩因為了掩飾自己的膽怯,補充道: “不然他得認為我們不歡迎他了。

    要真是這樣,還不如直接叫他不要再來了。

    ” 這個沒有明确來由的被隐藏起來的怨恨在他體内猶如癌症一般蔓延開來。

    巴爾素特的任何一個舉止都能激怒埃爾多薩因,恨不得對方就地暴斃。

    而巴爾素特仿佛察覺到他的感受似的,故意表現出最讓人厭惡的粗魯。

    埃爾多薩因永遠不會忘記下面這件事: 那是某天傍晚,他倆去酒吧喝苦艾酒。

    侍者送了一盤加了芥末醬的土豆沙拉。

    巴爾素特如饑似渴地拿牙簽戳了一塊土豆,把整盤沙拉打翻在肮髒的(被無數隻手和煙灰弄髒的)大理石吧台上。

    埃爾多薩因氣惱地看着他。

    而巴爾素特則一邊自嘲着,一邊将土豆一塊一塊地撿起來,并用最後一塊土豆蘸了蘸灑在大理石上的芥末醬,帶着諷刺的笑容直接把它喂進嘴裡。

     “你不如把台面都舔一舔吧。

    ”埃爾多薩因惡心地看着他。

     巴爾素特用奇怪的、甚至有些挑釁的目光看着他。

    接着,他埋下頭,用舌頭把大理石台面舔得幹幹淨淨。

     “你滿意了吧?” 埃爾多薩因臉色變得蒼白。

     “你瘋了吧?” “怎麼了?沒必要大驚小怪吧?” 突然,巴爾素特笑了起來,變得随和親切,伴随他整個下午的瘋勁兒不見了,他站起身來,繼續聊着無關緊要的話。

     埃爾多薩因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場景:銅色的光頭彎在大理石上方,舌頭與黏稠的黃色台面黏在一起。

     他常想,巴爾素特在未來回憶起那些日子時,一定非常憎惡他——那是因向對方吐露了太多秘密而産生的憎惡。

    但巴爾素特控制不了自己,他一走進埃爾多薩因的家,就忍不住向他傾訴自己的苦難,盡管他知道埃爾多薩因會因此而幸災樂禍。

     那是因為雷莫讓巴爾素特産生傾訴的欲望,雷莫會給他轉瞬即逝但卻真真實實的憐憫,于是當雷莫正兒八經地給他提建議時,巴爾素特感到自己對對方的怨恨漸漸消失。

    然而,當他瞥見埃爾多薩因短暫且鬼祟的目光,發現對方對他的憐憫被對他苦難生活的幸災樂禍所取代時,強烈的憎惡在巴爾素特的心中再次升起。

    因為盡管他還有錢,可以不用出去工作,但他非常害怕自己會像父親或長兄那樣瘋掉。

     突然,埃爾多薩因擡起頭來。

    穿小尖領的黑人已經扒完了虱子,而三個“雞頭”此刻正在分一把錢,坐在另一張桌子的司機斜着眼貪婪地看着他們。

    黑人仿佛受到鈔票的刺激,想要打噴嚏,可憐地看着皮條客們。

     埃爾多薩因站起身來,付了錢。

    他一邊走出酒館,一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葛利高裡歐不借錢給我,那我就去找‘占星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