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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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回芝加哥。

    一個人。

     她将兩隻杯子交給我,取下一條毯子将我包住,然後也坐到長椅上。

    我們喝着咖啡,眺望湖水。

     我說:“以前我總覺得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終老。

    ” “我怎麼不知道你想搬到威斯康星來。

    ” “我是說年紀再大一點的時候,找一間木屋,整治一下。

    ” “你能整治什麼呀?”她笑着說,“開玩笑的。

    我懂你的意思。

    ” “也許每年可以跟孫子到這裡避暑。

    你可以在湖邊畫畫。

    ” “那你要做什麼?” “不知道。

    也許終于能按進度把我訂的《紐約客》雜志看完。

    反正能跟你在一起什麼都好。

    ” 她伸手摸了摸還綁在我無名指上的線圈。

    “這是什麼?” “賈森2号拿走了我的婚戒,起初有一段時間我開始變得混亂,不知道什麼才是真實,不知道自己是誰,到底有沒有和你結過婚。

    所以才在手指綁了這條線提醒自己:你——這個你——是存在的。

    ” 她吻了我。

     吻了很久。

     我說:“我得跟你說一件事。

    ” “什麼?” “在我醒來後的第一個芝加哥,就是我在一個關于平行宇宙的裝置藝術展上找到你的那次……” “怎麼樣?”她微笑問道,“你跟我上床了?” “對。

    ” 微笑頓時僵住。

     她就這麼瞪了我一會兒,然後用幾乎沒有情感的聲音問道:“為什麼?”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或是發生了什麼事。

    每個人都以為我瘋了,我自己也慢慢這麼覺得。

    後來我找到了你,這是我在一個完全不對勁的世界裡,唯一熟悉的人事物。

    我多希望那個丹妮拉就是你,隻可惜她不是,她不可能是,就像另一個賈森也不是我。

    ” “所以你就這樣一路在平行宇宙裡跟人上床?” “隻有那一次,而且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瘋了還是怎樣。

    ” “她表現如何?我表現如何?” “也許我們不應該……” “我也這麼說過。

    ” “那好吧。

    就像你形容另一個賈森第一天回到家的情形一樣。

    那就像在我還不知道自己愛上你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感覺。

    就像再度體驗到第一次那種不可思議的親密聯系。

    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應該要有多生氣?” “你為什麼要生氣?” “哦,這就是你的論點?反正是另一個我,所以不算外遇?” “我是說,至少這是原版。

    ” 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她會被逗笑正足以說明我為什麼愛她。

     “她是什麼樣的人?”丹妮拉問道。

     “她是個沒有我、沒有查理的你。

    好像在跟瑞安·霍爾德交往。

    ”“不會吧。

    我是個很成功的藝術家?” “是的。

    ” “你喜歡我的裝置藝術嗎?” “太棒了,你太棒了。

    你想不想聽聽?” “好啊。

    ” 我向她描述那座亞克力迷宮,描述走在裡面的感覺,描述那令人驚歎的影像、壯觀的設計。

     她聽得雙眼發亮。

    但也感傷起來。

     “你覺得我快樂嗎?”她問道。

     “什麼意思?” “在我放棄了那麼多而成為那個女人以後。

    ” “我不知道。

    我隻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四十八小時。

    我認為她就像你、像我、像每一個人一樣,有自己的遺憾。

    我想她偶爾午夜夢回,也會懷疑自己當初選擇的路對不對,會擔心自己選錯路,會好奇和我在一起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 “有時候我也會好奇這些事。

    ” “我看過好多版本的你,有些跟我在一起,有些沒有,有藝術家、有老師、有平面設計師。

    但說到底,一切都隻是人生。

    我們看到它的宏觀面,像一個大故事,可是一旦進入其中,也不過就是日常生活,對吧?這不正是人需要學着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嗎?” 湖心處有條魚一躍而出,濺起水花後,在玻璃般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完美的漣漪。

    我說:“昨天晚上,你問我要怎麼解決這件事。

    ” “有什麼好主意嗎?” 我第一個直覺就是保護她,不讓她知道我的打算,可是我們的婚姻不是建立在保密上面。

    我們倆無所不談。

    即使是最艱難、難以啟口的事。

    這是我們夫妻關系中深紮的根基。

     因此我說出昨晚在聊天室的提議,眼看着她臉上先後閃過憤怒、恐懼、驚愕與不安的表情。

     最後她說道:“你想把我當獎品送出去?就像一籃沒人要的水果?” “丹妮拉……” “我不需要你有什麼英雄之舉。

    ”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回到你身邊。

    ” “但那是另一個你。

    你的意思是這樣,對吧?萬一他也跟毀掉我們人生的那個王八蛋一樣呢?萬一他不像你這麼好呢?” 我轉移目光,望向湖的另一頭,一面眨去淚水。

     她問道:“你為什麼要犧牲自己,讓别人跟我在一起?” “我們都必須犧牲自己,丹妮拉。

    這是你和査理唯一的出路。

    求求你,就讓我恢複你們在芝加哥的安全生活吧。

    ” 我們走回屋裡時,查理正在爐子上煎薄餅。

     “好香啊。

    ”我說。

     他問道:“你可以弄你那個水果的玩意兒嗎?” “當然可以。

    ” 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砧闆和刀子。

     我站在兒子旁邊,先在鍋子裡将楓糖漿用慢火煮沸,再把削皮切丁的蘋果放進去。

     從窗口可以看到太陽爬得更高了,森林中明晃晃的。

     我們一起吃早餐,輕松閑聊,有好幾度感覺近乎正常,“這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和他們共進早餐”的事實,并未一直盤踞在我心頭。

     中午剛過不久,我們徒步到鎮上去,走在褪去色彩的鄉村道路中央,陽光底下的路面已經幹了,陰影處仍有積雪。

     我們在一家二手店買了衣服,然後去一家小戲院看早場電影,是六個月前上院線的片子。

    是一部荒唐的浪漫喜劇。

    正符合我們的需求。

     我們一直待到片尾字幕跑完、燈光亮起,走出戲院時,天色已暗。

     來到城邊上,我們走進唯一一家開業的餐廳碰碰運氣,店名叫“冰河公路”。

     我們坐在吧台的位子。

     丹妮拉點了一杯黑皮諾,我自己點啤酒,給查理點了可樂。

     餐廳裡擠滿了人,這是威斯康星州冰河鎮上,唯一會在平日夜晚營業的店家。

     我們點了些吃的。

     我又喝了杯啤酒,接着再一杯。

     不久,我和丹妮拉都有些許醉意,餐廳裡也更加嘈雜。

     她一手擱在我腿上。

     雙眼因為喝了酒而失去光彩。

    能夠再次離她這麼近,感覺真好。

    我盡量不去想現在發生的每件小事都将是我最後一次的體驗,但既然心知肚明,難免沉重無比。

     餐廳裡仍持續不斷地湧入客人。

    美妙的嘈雜聲。

     後側的小舞台上,有支樂隊開始在做準備。

     我喝醉了。

    沒有找碴兒挑釁也沒有發牢騷。

    隻是醉得恰到好處。

     隻要心思一飛到其他地方,我就把它打亂,讓自己專心于當下。

     台上表演的是一支四人組鄉村西部樂隊,不久我和丹妮拉已經和一群人在狹小的舞池跳起慢舞來。

     她的身體緊貼在我身上,我一手摟着她的後腰,耳邊聽着鐵弦吉他的聲音,加上她凝視我的眼神,我真恨不得立刻帶她回到那張床頭闆松脫、吱嘎作響的床上,把牆上所有相框都撞落下來。

     我和丹妮拉大聲笑着,我卻不知道為何而笑。

     查理說:“你們倆都醉了。

    ” 他或許言過其實,但也不算太誇張。

     我說:“我們需要發洩一下。

    ” 他對丹妮拉說:“已經一整個月沒有這種感覺了,對不對?” 她看着我。

     “對,沒錯。

    ” 我們踉踉跄跄走在漆黑的公路上,前後都沒有車燈。

     樹林裡萬籁俱寂。

    連一絲風也沒有。

     靜得像幅畫。

     我鎖上我們的房門。

     丹妮拉幫我把床墊搬下床。

     我們把它放到地闆上,關了燈,身上脫得一絲不挂。

     盡管開着電暖器,房裡還是冷飕飕的。

     我們光着身子鑽進毯子底下,冷得直發抖。

     她的肌膚與我相貼,平滑而冰涼,她的嘴柔嫩溫熱。

     我親吻她。

     她說她需要我立刻進入她的身體,說她快受不了了。

     和丹妮拉在一起不是像回家。

     這就是家。

     我記得曾經想起過十五年前第一次和她做愛,覺得好像找到一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今晚,當硬木地闆在我們身子底下輕輕呻吟,少許月光從窗簾縫間流瀉進來,照亮她張着嘴、頭往後仰、低聲卻急切地呼喚我名字的模樣。

    這就是家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我們汗流浃背,寂靜中心跳怦然。

     丹妮拉用手指梳過我的頭發,我最喜歡她像這樣在黑暗中凝視着我。

    “怎麼了?”我問道。

     “查理說得對。

    ” “哪方面?” “他在回家路上說的那句話。

    自從賈森2号來了以後,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過。

    誰都代替不了你,就算是你也一樣。

    我不斷地想起我們相遇的情景。

    在那個人生階段,我們有可能邂逅任何人。

    但偏偏是你出現在那個後院派對上,從那個痞子手裡把我救出來。

    我知道我們相戀有一半是因為我們很來電,但另一半原因也同樣神奇。

    原因很簡單,你剛好就在那一刻走進我的生命。

    是你而不是其他人。

    就某些方面說來,這不是比來電本身更不可思議嗎?我們竟然能找到彼此!” “是很神奇。

    ” “我發覺到,同樣的事昨天又發生了。

    那麼多個賈森當中,是你在快餐店裡演了那出鬧劇,把自己送進拘留所,才能讓我們安全團聚。

    ” “你是說這是命中注定。

    ” 她微微一笑。

    “我想我要說的是‘我們又再一次找到彼此’。

    ” 我們又享受了一次魚水之歡,然後入睡。

     深夜時,她叫醒我,在我耳邊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