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關燈
丹妮拉?電話斷了嗎?” 她關掉靜音。

    “沒有,我還在。

    其實我打電話來的真正原因是……” “不就隻是想聽聽我甜蜜悅耳的聲調?” “我想到去年聖誕節去佛羅裡達的礁島,玩得真的很開心。

    我知道我們手頭有點緊,可是能不能再去一次?” 賈森毫不猶豫:“當然了,一切都依你,心愛的。

    ” 丹妮拉一面直視着我,一面對着話筒說:“你覺得我們還能租到同一棟房子嗎?就在海灘上,粉紅白色相間的那棟,真的是太完美了。

    ”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我以為她馬上就要情緒失控,但她終究勉強把持住了。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他說。

     握在她手裡的電話開始抖動。

     我要慢慢地折磨他。

     賈森說:“親愛的,現在有人在走廊上等着見我,我要趕緊挂電話了。

    ” “好。

    ” “那就今晚見了。

    ” 不,你們不會再見了。

     “今晚見,賈森。

    ” 她結束通話。

     我緊握住她的手,說道:“看着我。

    ” 她一臉茫然、混亂。

     我說:“我知道你現在頭昏腦漲。

    ” “你怎麼可能人在雷克蒙校園,又同時坐在我面前?” 她的電話哔了一聲。

     屏幕上出現一條信息,通知我們車子到了。

     我說:“我會說明一切,但現在我們得上這輛車,到學校去接兒子。

    ” “查理有危險嗎?” “我們都有危險。

    ” 這句話似乎将她強拉回到現實。

     我一面起身一面扶她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們穿過大廳,朝警局門口走去。

     一輛黑色凱迪拉克SUV停在前方六米處的路邊。

     推開門出來以後,我拉着丹妮拉沿人行道走向那輛怠速的凱迪拉克。

     昨晚的暴風雪已無影無蹤,至少天空中完全看不出來。

    強烈的北風把雲都吹散了,留下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

     我打開後車門,跟在丹妮拉後面上車,她把查理學校的地址告訴穿黑色西裝的司機。

     “請盡量開快點。

    ”她說。

     車窗顔色染得很深,當我們加速離開警局,我轉頭對丹妮拉說:“你應該發個短信給査理,讓他知道我們要去,做好準備。

    ” 她把手機轉到正面,可是手抖得太厲害,無法打字。

     “來,給我。

    ” 我拿過手機,打開對話框,找到她和查理最後的通訊。

     我打字寫道: 我和爸爸現在要到學校接你。

    沒時間替你請假,所以你直接跟老師說要上洗手間,然後到校門口來。

    我們搭一輛黑色凱迪拉克。

    十分鐘後見。

     司機将車駛出停車場,進入一條已經鏟過積雪的街道,路面在絢爛冬陽照耀下漸漸幹了。

    過了兩條街後,我們經過丹妮拉那輛海藍色的本田。

     在她的車前面隔着兩輛車,有一輛白色廂型車,我看見車内駕駛座坐了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從後車窗瞄了一眼。

     我們後面有一輛車,可是離得太遠,看不清司機的臉。

     “怎麼了?”丹妮拉問道。

     “我想确定沒有被跟蹤。

    ” “有誰會跟蹤我們?” 她的電話震動了一下,有新短信進來,剛好讓我不必回答她的問題。

     査理:沒什麼事吧? 我:沒事。

    我們見面再說。

     我伸手摟住丹妮拉,将她拉近我身邊。

     她說:“我覺得好像被困在噩夢裡面醒不過來。

    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要去個安全的地方。

    ”我低聲說,“一個可以私下說話的地方。

    到時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和査理。

    ” 查理的學校是一大棟不規則的複合建築,看起來很像精神病院混合蒸氣朋克風城堡。

    我們的車停進接送區車道時,他就坐在前門階梯上看手機。

     我叫丹妮拉等着,然後自己下車走向兒子。

     他站起來,有些迷惑,因為看到我靠近。

     看到我出現。

     我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他說:“天哪,我好想你。

    ”根本來不及想到要制止自己。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道,“車子呢?” “來,我們得走了。

    ” “去哪裡?” 但我隻是抓起他的手臂,拉着他走向凱迪拉克敞開的右後門。

     他先上車,我随後跟上,然後關上車門。

     司機往後一瞄,用濃重的俄羅斯口音問道:“現在去哪?” 從警局過來的路上我就想過了,要去一個又大又吵的地方,即使有另一個賈森跟來,我們也可以輕易混入人群中。

    但現在我卻想推翻這個選擇,另外想了三個替代方案:林肯公園溫室、威利斯大樓的觀景台和玫瑰崗墓園。

    玫瑰崗似乎是最安全的選項,最令人意想不到。

    不過威利斯和林肯公園也同樣吸引我。

    因此我違背自己的直覺,又回到最初的選擇。

     我告訴司機:“去水塔廣場。

    ” 我們靜靜地搭車進入市區。

     當市中心的大樓逐漸靠近,丹妮拉的手機震動了。

     她看一眼屏幕,然後遞到我眼前,讓我看看她剛收到的信息。

     是個“七七三”開頭的号碼,我不認得。

     丹妮拉,我是賈森。

    我現在是在用陌生的号碼發短信給你,但是等我見到你,我會向你解釋一切。

    你們現在有危險,你和査理都是。

    你在哪?請盡快回電給我。

    我非常愛你。

     丹妮拉似乎吓傻了。

     車内的空氣宛如帶電,會刺人。

     司機轉上密歇根大道,被午餐時間的車潮塞得動彈不得。

     遠處隐約可見芝加哥水塔大廈的黃色石灰岩,比起寬闊的壯麗大道兩旁那群摩天大樓,卻是矮了一截。

     凱迪拉克停在大門口,但我請司機改在地下停車場讓我們下車。

     于是我們從栗子街進入幽暗的地下停車場。

     往下四層樓之後,我請他在下一排電梯處停車。

     據我看起來,沒有車輛尾随我們進來。

     司機開走之後,我們的關門聲仍回響在水泥牆壁與梁柱間。

     水塔廣場是個垂直式的購物中心,高級服飾專櫃與名牌店共有八層樓,環繞着一個鋁合金與玻璃打造的中庭。

     我們搭電梯到美食廣場所在的夾層樓面,走出玻璃電梯。

     刮風下雪的天氣把人們都趕進室内了。

     至少在當下,我覺得我們絲毫不引人注目。

     我們在一個僻靜角落找到一張長椅,遠離人來人往。

     我坐在丹妮拉和查理中間,想着此時此刻在芝加哥,有那麼多賈森為了坐在我現在坐的位置,可以不計一切,甚至于殺人。

     我吸了一口氣。

    該從何啟齒呢? 我注視着丹妮拉的眼睛,替她将一绺頭發撥到耳後。

     我又注視着査理的雙眼。

    告訴他們我有多愛他們。

     說我是曆經了千辛萬苦,如今才能坐在他們中間。

     我從我被綁架開始說起,那是個涼爽的十月夜晚,我被人用槍挾持,開車到南芝加哥一座廢棄電廠。

     我說出我的恐懼,說我以為自己會被殺,不料醒來卻置身于一座神秘的科學實驗室的機棚,在那裡出現了一群我從未見過的人,而他們不但認識我,還一直在等着我回去。

     他們倆豎耳傾聽我娓娓道出我如何在第一晚逃離速度實驗中心,回到我們位于埃利諾街的住處,但那裡卻不是我的家,而是當初選擇将一生奉獻于研究的我獨居的住所。

     在那個世界,我和丹妮拉從未結婚,也沒有生下査理。

     我告訴丹妮拉,我在巴克鎮的裝置藝術展上遇見她的分身。

    接着被抓又被關到實驗室。

     後來與阿曼達逃進箱體。

     我描述了平行宇宙。

     描述我走入的每一道門。

    每一個崩壞的世界。

     每一個不太對勁的芝加哥,但它們卻一步步帶着我回到了家。

     有些事情我刻意未提。

     因為還說不出口。

     就是藝術展開幕酒會後與丹妮拉共度的那兩個晚上。

     我目睹她死去的那兩次。

     我終究會告訴他們的,等時機成熟的時候。

     我試着想象丹妮拉和査理聽到這些會是什麼感覺。

     當淚水開始從丹妮拉臉上滑落,我問道:“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

    ” “查理呢?” 兒子點點頭,但他的目光卻遠在數裡之外。

    他呆呆看着購物的顧客溜達而過,我不禁納悶我說的這些,他究竟聽進去多少。

     一個人該如何去面對這種事? 丹妮拉擦幹眼淚說道:“我隻想确定一下我真的聽懂了你說的話。

    你的意思是,你去參加瑞安·霍爾德的慶功宴那晚,另一個賈森偷走了你的生活?他把你送進箱體,把你困在他的世界,好讓他自己可以住在這個世界?和我在一起?” “正是這個意思。

    ” “也就是說我一直和一個陌生人一起生活。

    ” “也不盡然。

    我想直到十五年前為止,我和他都還是同一個人。

    ” “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你告訴我你懷了査理。

    平行宇宙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我們所做的每個選擇讓人生産生一條岔路,通向一個平行的世界。

    你跟我說你懷孕的那個晚上,不隻是你和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而是以許許多多的排列方式展開。

    在某個世界,例如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你和我決定共度人生,于是我們結婚、生下查理、共組家庭。

    在另一個世界,我認為二十幾歲就當父親不是我理想的人生道路,我擔心會丢掉工作,雄心壯志也會一蹶不振。

    ” “所以在我們某個版本的人生中,我們沒有留下査理。

    你追求你的藝術,我追求我的科學,最後我們分道揚镳。

    那個男人,就是過去這個月和你一起生活的我的分身,是他制造了這個箱體。

    ” “就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在研究的那樣東西的放大版?那個立方體?” “沒錯。

    在某個時間點,他發覺自己放棄了一切,讓工作成為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價值。

    當他回顧十五年前所做的決定,忽然感到後悔。

    可是箱體無法帶人回到過去或進入未來,它隻能聯結當下同一時刻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

    于是他找了又找,直到找到我的世界,然後和我互換人生。

    ” 丹妮拉臉上的表情隻能以驚愕與嫌惡來形容。

     她從長椅上起身,跑進洗手間。

     査理想追過去,但我按住他的肩膀說:“給她一點時間吧。

    ” “我就知道有點不太對。

    ” “什麼意思?”我問道。

     “你——不,不是你,是他——他有一種不一樣的,怎麼說,精力吧。

    我們經常說話,尤其是吃晚飯的時候。

    他就是……我也不知道……” “什麼?” “不一樣。

    ” 有些事我想問問兒子,一些有如赤焰閃過心底的問題。

     他是不是比較風趣? 是不是比較好的父親? 比較好的丈夫? 和這個冒牌貨一起過日子是不是比較刺激有趣? 但我擔心自己承受不了答案。

     丹妮拉回來了。

    臉色慘白。

     她重新坐下後,我問道:“你還好嗎?”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 “什麼問題?” “今天早上,你讓自己被捕……是為了讓我去找你嗎?” “是。

    ” “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上家裡來,隻要等……天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叫他了。

    ” “賈森2号。

    ” “等賈森2号出門以後。

    ” 我說:“說到這個就真的很瘋狂了。

    ” 査理問:“之前那些還不算瘋?” “我不是唯一一個……”話還沒說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瘋了。

     但還是得告訴他們。

     “什麼?”丹妮拉問。

     “我不是唯一一個拼了命回到這個世界的人。

    ”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還有其他賈森也回來了。

    ” “什麼其他賈森?” “在那個實驗室逃入箱體裡的我的分身,隻是他們選擇了不同的途徑進入平行宇宙。

    ” “有多少人?”査理問。

     “不知道,可能很多。

    ” 我解釋了在運動用品店和聊天室發生的事,也告訴他們有個賈森追蹤到我住的旅館,還有一個拿刀子攻擊我。

     我妻兒臉上的困惑随即轉化成一目了然的恐懼。

     我說:“所以我才故意讓自己被捕。

    據我所知,有很多個賈森一直在觀察你們、尾随你們、追蹤你們的一舉一動,試圖想出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需要你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來找我,所以才讓你叫車。

    我知道至少有一個我跟着你去了警察局。

    我們搭車從你的本田旁邊經過時,我看見他了。

    所以我才想讓你帶着查理一起來。

    不過無所謂。

    現在我們一起在這裡,很安全,而你們倆也都知道真相了。

    ” 丹妮拉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出聲。

     她輕聲說道:“其他這些個……賈森……是什麼樣子?” “你想問什麼?” “他們都跟你有同樣經曆嗎?他們基本上就是你嗎?” “是的。

    直到我踏入平行宇宙之前,我們是同一個人。

    後來我們全都選擇了不同的路,有了不同的經驗。

    ” “可是有些人就跟你一樣?是我丈夫的不同分身拼死拼活回到這個世界,隻為了想和我、查理團聚。

    ” “對。

    ” 她眯起眼睛。

     她心裡該是什麼感覺?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了解這不可思議的一切。

     “丹妮,看着我。

    ” 我凝視着她淚光閃閃的雙眼。

     我說:“我愛你。

    ” “我也愛你,但其他那些人也一樣,對吧?就跟你一樣。

    ” 聽到這句話真讓我肝腸寸斷。

    我不知怎麼回答。

     我擡頭看着附近的人流,心想不知道有沒有被監視。

     我們坐在這裡以後,夾層樓面越來越擁擠。

     我看見一個女人推着嬰兒車。

     年輕情侶在購物中心裡慢慢地逛,牽着手、吃着冰激淩,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當中。

    有個老先生拖着腳步跟在妻子後面,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拜托你帶我回家。

     我們在這裡不安全。

    我們無論在這座城市的哪個地方都不安全。

     我問道:“你要跟着我嗎?” 她猶豫地看了看査理。

    然後又看我。

     “要,我要跟着你。

    ”她說。

     “好。

    ”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