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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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賈森·德森經曆過什麼?看過什麼樣的世界?在什麼樣的地獄裡殺出血路回到這個芝加哥? 他掃視着人群。

     在他身後,可以看見外頭下着雪。

     他的眼神冷酷無情,但不知道他會不會也這麼說我。

     當他的目光掃向店内深處我站立的位置,我連忙蹲到标靶底下,躲在人腿叢林中。

     靜候整整一分鐘過後。

    趁人群再次歡聲雷動,我慢慢起身。

     此時酒吧的門已經關上。

     我的分身走了。

     公牛隊獲勝。

     酒客開心酒醉,流連忘返。

     等了一個小時,吧台邊才空出一個位子,反正也無處可去,我便爬上一張高腳凳,點了一杯淡啤酒之後,身上餘額已不到十美元。

     我餓壞了,但這裡沒有吃的,隻能一邊小酌啤酒,一邊囫囵吞下幾碗脆餅。

     有個醉漢想和我聊聊公牛隊季後賽的勝算,我卻隻是低頭瞪着啤酒看,最後他臭罵了我幾句,并開始騷擾站在我們後面的兩名女子。

     他大聲叫嚣,一副挑釁找碴兒的樣子。

     這時來了一個保镖,把他拖出店外。

     客人漸漸減少。

     我坐在吧台邊,試着對周遭的噪聲充耳不聞,思緒不斷回到同一個念頭:我得把丹妮拉和査理弄出埃利諾街四十四号的褐石屋。

    隻要他們還待在家裡,這些賈森做出瘋狂舉動的威脅就不會消失。

     可是要怎麼做呢? 賈森2号現在可能跟他們在一起。

     現在是半夜。

    哪怕隻是稍微接近我們家,都要冒太大風險。

     我需要丹妮拉出來,來找我。

     可是不管我想到什麼主意,另一個賈森也正在想,或是已經想到,又或是很快就會想到。

     我沒有辦法戰勝。

     這時候有人打開酒吧門,我望了過去。

     我的一個分身——背着背包、穿着毛呢外套和靴子——從門口走進來,當我們四目相對,他露出驚訝的神色,高舉雙手緻意。

     很好。

    也許他不是來找我的。

     倘若真如我所想,有那麼多個賈森在洛根廣場東奔西跑,他很可能隻是碰巧進來避寒,找個遮蔽風雪的安全處所。

    就跟我一樣。

     他走到吧台,爬上我旁邊的空椅,沒戴手套的手冷得直發抖。

     也可能是怕得發抖。

     女酒保晃了過來,好奇地看着我們倆——好像想要問什麼——但最後隻是對新來的客人說:“想喝點什麼?” “跟他一樣。

    ” 我們看着她從啤酒桶倒了一大杯,然後将杯子端過來,泡沫從杯沿溢了出來。

     賈森舉起啤酒杯。

     我也舉杯。

     我們互相注視。

     他的右臉頰有一道逐漸淡去的傷疤,像是被人用刀子劃的。

     綁在無名指上的線戒和我的一樣。

     我們喝了口酒。

     “你是什麼時候到……” “你是什麼時候到……” 我們忍不住淡淡一笑。

     我說:“今天下午,你呢?” “昨天。

    ” “我有個感覺,好像很難……” “……避免幫對方把話說完?”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我不會讀心術。

    ” 真奇怪……我正在對自己說話,可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我應該有的聲音。

     我說:“我在想,你和我是在多久以前岔開的。

    你有沒有看到灰渣掉落的世界?”“有。

    後來還有冰雪。

    那次我差點沒能逃過。

    ” “那阿曼達呢?”我問道。

     “我們在暴風雪中走散了。

    ” 我蓦地一陣失落,仿佛心裡有顆小炸彈爆裂。

     我說:“在我的世界裡,我們待在一起,躲進了一間屋子。

    ” “埋到老虎窗高度的那間?” “沒錯。

    ” “我也找到那間屋子了。

    裡面死了一家人。

    ” “那麼後來你……” “那麼後來你……” “你先說。

    ”他說。

     他啜着啤酒時,我問道:“那個冰雪世界之後,你去了哪裡?” “我走出箱體,跑進一個人的地下室,那個人完全失控。

    他有槍,把我綁了起來。

    本來很可能會殺了我,結果卻拿了一瓶安瓿,決定自己去看看長廊。

    ” “所以他進去就再也沒出來了。

    ” “沒錯。

    ” “後來呢?” 他眼神放空片刻。

    接着又長飲一口啤酒。

     “後來我看到一些可怕景象,真的很可怕。

    一些黑暗的世界,邪惡的地方。

    你呢?” 我分享了我的經曆,雖然總算能一吐為快,但無可否認地,向他吐露的感覺很奇怪。

     直到一個月前,我和這個男人都還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我們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經曆是相同的。

     我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選擇,體驗過同樣的憂懼、同樣的愛戀。

     當他請我喝第二杯酒,我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我就坐在自己身旁。

     他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也許因為我是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觀看吧——從自己的軀殼外看着自己。

     他看起來強壯,但也顯得疲憊、受傷又驚懼。

     這感覺很像在跟一個熟知你一切的朋友交談,但偏偏又多了一層令人痛苦難忍的熟悉感。

    除了上個月之外,我們之間毫無秘密。

    他知道我做過的所有壞事、我腦中興起的所有念頭、我的弱點、我内心的恐懼。

     “我們叫他賈森2号,”我說,“也就意味着我們自認為是賈森1号,是最初的那個。

    但我們不可能兩個都是賈森1号。

    而且外面還有其他人認為他們自己才是最初的賈森。

    ” “我們全都不是。

    ” “對,我們是一件複合物當中的一小片。

    ” “一個面向。

    ”他說,“有些很接近于同一個人,大概就像你和我。

    有些則是天差地别。

    ” 我說:“這能讓你從另一個角度想自己,不是嗎?” “我不禁要想,誰才是理想的賈森?這樣的賈森真的存在嗎?” “你能做的隻是活出最好的自己,對吧?” “我正想這麼說。

    ” 酒保提醒客人快打烊了。

     我說:“沒有太多人能說自己做過這種事。

    ” “什麼?和自己喝啤酒嗎?” “對。

    ” 他幹了啤酒。

     我也幹了。

     他滑下高腳椅,說道:“我先走。

    ” “你要往哪邊去?” 他猶豫一下才說:“北邊。

    ” “我不會跟着你。

    你也能做到嗎?” “可以。

    ” “我們不可能兩個人都擁有他們。

    ” 他說:“問題是誰有資格,但也許沒有答案。

    不過假如最後剩下你和我,我不會讓你阻止我和丹妮拉、查理團圓。

    雖然很不想,但是到了逼不得已,我還是會殺了你。

    ” “謝謝你的啤酒,賈森。

    ” 我看着他走。

     等候五分鐘。

     我最後一個離開。

     外面還下着雪。

     街上新積了十五厘米的雪,鏟雪車出動了。

     走上人行道後,我仔細觀察四周片刻。

     酒吧裡的幾名酒客正踩着蹒跚的步伐遠去,可是街上沒看見其他人。

     我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我沒有地方可去。

     口袋裡有兩張有效的旅館房卡,但無論用哪一張都不安全。

    其他賈森輕易就能取得複制卡,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在我房裡,等着我回去。

     我猛然驚覺——最後一瓶安瓿還放在第二間旅館裡。

     現在沒了。

     我開始走下人行道。

     現在淩晨兩點,我已經快沒力氣。

     此刻,還有多少個賈森正在這附近的街頭遊蕩,面對着同樣的恐懼、同樣的問題呢?有多少人已經被殺? 有多少人還在外面獵殺? 我總忍不住覺得自己在洛根廣場并不安全,即使三更半夜也一樣。

    每經過一條巷弄或一個黑影深深的門口,我就會留意有無動靜,留意有沒有人跟在後面。

     走了八百米來到洪堡公園。

     我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迹。

     進入一片甯靜。

     我已經累不可支。

    兩條腿疼痛不已。

    饑腸辘辘。

    走不動了。

     一棵高大的常綠樹聳立在遠方,樹枝被雪壓得往下垂。

     最低的枝桠離地大約還有一米高,但似乎足以遮風擋雪。

     靠近樹幹的地方,隻有些許的雪,我把雪掃開,坐到土地上,靠着樹幹的背風面。

     這裡好安靜。

    可以聽見遠處鏟雪車穿梭市區的隆隆聲。

     低低雲層反射所有的燈光,映照出一片霓虹粉紅的天空。

     我将外套拉攏一些,雙手握成拳頭,保留一些核心溫度。

     從我坐的地方望去是一片開闊平野,隻有幾棵樹零星散布。

     一條長長的步道旁豎立了路燈,雪飛落而下,在燈光周圍形成亮麗的雪花光環。

    在這裡,一切都靜止不動。

     雖然冷,卻不至于比天氣晴朗無風時更糟。

     我想我不會凍死。

    但應該也不會睡覺。

     當我閉上雙眼,忽然靈光一閃。

     随機。

     當一個對手天生就具備能預測你一舉一動的條件,該如何才能打敗他? 那就是完全随機做決定。

     毫無計劃。

     不假思索地采取行動,幾乎或完全沒有事先盤算。

     也許這會是錯誤的一步,讓你重重栽跟頭,全盤皆輸。

     但也可能是其他的你料想不到的一着棋,而讓你意外獲得策略上的優勢。

     該如何将這樣的思維應用到目前的局勢呢? 我該怎樣才能做出完全随機、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不知怎的我睡着了。

     在一個灰灰白白的世界裡顫抖着醒來。

     風雪停了,透過枯枝可以看見遠方的片片天空,最高的幾棟建築剛好碰觸到懸在城市上空的雲台。

     開闊的平野雪白甯靜。

     天剛亮。

    路燈熄滅了。

     我坐直身子,沒想到如此僵硬。

     外套上面有星星點點的雪迹。

     一吐氣就在冷空氣中形成白煙。

     在我見過的所有芝加哥當中,從無一個能比得上今天清晨的甯谧祥和。

     街道上空空蕩蕩,寂靜無聲。

     白色天空、白色大地,将建築物與樹木襯托得格外分明。

     我想到七百萬居民也許還在床上被窩裡,也許站在窗口,從窗簾縫看着風雪過後的景象。

    想象着這些,有一種無比安全又安心的感覺。

     我勉強站起來。

     方才一醒來就生出一個瘋狂念頭。

     是昨晚在酒吧,就在另一個賈森出現前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激發的靈感。

    我自己絕不可能想得到,因此我幾乎信心十足。

     我回頭穿過公園,往北走向洛根廣場。

     走向家的方向。

     見到第一家便利商店,我就進去買了一根甜斯維什(SwisherSweets)雪茄和一個迷你BIC打火機。

    剩下八點二一美元。

     外套被雪浸濕了。

     我把它挂在入口旁,走向長吧台。

     這個地方逼真得值得稱道,好像很早很早就在這裡了。

    五十年代的氛圍不是來自雅座與高腳椅的紅色塑膠皮面,或是挂在牆上數十年來常客的裱框照片。

    我想,那氛圍是來自始終不變。

    整間餐廳彌漫着培根的油脂味、現煮咖啡的香味,還有殘留自某個時代、難以磨滅的味道,而在那個年代,走到桌位前恐怕得先穿過一群吞雲吐霧的客人。

     除了吧台前的幾個客人之外,我還注意到有個雅座坐了兩名警察,另一個坐了三名剛下班的護士,另外有個穿黑色西裝的老先生,露出窮極無聊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咖啡。

     我坐到吧台隻是為了靠近開放式烤盤散發出的熱氣。

     一個年紀頗大的女服務生走過來。

     我知道我看起來想必像個疲憊不堪的遊民,但她沒有表露任何想法、沒有批判,隻是用一種疲憊的、中西部人特有的禮貌為我點餐。

     待在室内感覺真好。

    窗子都起霧了。

     寒意漸漸從我體内退散。

     這間通宵營業的快餐店與我家隻隔八條街,我卻從未光顧過。

     咖啡送上來的時候,我用髒兮兮的手指捧着陶瓷馬克杯取暖。

     我事先算了一下。

     結果隻能買得起這杯咖啡、兩個雞蛋和一些吐司。

     我試着要吃慢一點、久一點,但實在餓到極點。

     女服務生看我可憐,多送了我幾片吐司。

     她人真好。

     但也讓我對即将發生的事更過意不去。

     我看了看預付卡手機上的時間,就是我在另一個芝加哥買來打給丹妮拉那個手機。

    在這個世界不能用——我猜平行宇宙間的通話分秒是不能轉移的。

     上午八點十五分。

     賈森2号很可能已經在二十分鐘前出門搭車,以便趕上九點半的課。

     也或許他根本沒出門。

    或許他病了,或是某個我意想不到的原因,讓他今天待在家裡。

    那可就糟透了,但若是要到家裡附近去确認他不在家,又太冒險。

     我從口袋掏出八點二一美元,放到吧台上。

     剛好勉強可以付我的早餐錢,外加一點零頭當小費。

     我喝下最後一口咖啡。

     然後将手伸進法蘭絨襯衫的貼袋,拿出雪茄與打火機。

     四下環顧一周。

     此時餐館裡坐滿客人。

     我剛進來時還在這裡的兩個警察已經走了,但現在有另外一個坐在最裡面角落的雅座。

     我撕開包裝時,兩手微微顫抖,幾乎細不可察。

     這雪茄倒是名副其實,末端略帶甜味。

     我按了三下才點起火來。

     我點燃雪茄末端的煙草,吸入一大口,然後對着正在烤盤上翻動松餅的快餐廚師的背,吹出長長一縷煙。

     十秒鐘内,無人察覺。

     接着坐在我旁邊一位年紀較大、外衣上沾滿貓毛的婦人轉頭對我說:“你不能在店裡抽煙。

    ” 我則回了一句我本來十輩子都不可能會說的話:“可是飯後來根雪茄是莫大的享受。

    ” 她透過平闆玻璃鏡片看着我,好像覺得我瘋了。

     女服務生提着一壺熱騰騰的咖啡走過來,神情顯得極度失望。

     她搖着頭,用母親責備孩子的口吻說:“你要知道這裡不能抽煙。

    ” “可是很享受啊。

    ” “需要我叫經理來嗎?” 我再抽一口。

    吐出來。

     那位廚師——身材壯碩、肌肉發達,手臂上布滿刺青——轉過身來,怒視着我。

     我對女侍說:“那好極了。

    你最好馬上去叫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