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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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餘安瓿數:三十二 在美學領域中有一種名為“恐怖谷”的理論,認為當某樣東西看起來幾乎像人類(例如假人或是機器人),會讓觀察者産生反感,因為其外表與人太相近,卻又不對勁到足以産生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既熟悉又陌生。

     走在這個幾乎像是我的芝加哥的街道上時,我産生了類似的心理效應。

    我随時都可能做世界末日般的噩夢。

    也許站在從前走過上千次的街角,卻發現街名全錯了;也許以前每天早上會順路去買一杯三倍濃縮美式咖啡加豆漿的咖啡館,忽然變成一家酒品專賣店;也許我位于埃利諾街四十四号的褐石聯排别墅已經有陌生人入住……相比之下,傾倒的建築與灰暗荒地根本算不了什麼。

     自從逃離那個疾病與死亡的世界,這已是我們找到的第四個芝加哥。

    之前的每一個也都跟這個一樣——幾乎像家。

     夜晚即将降臨,由于我們相當快速地連打了四回合藥劑,沒有時間恢複,因此這次頭一次決定先不回箱體。

     這間位于洛根廣場的旅館,正是我在阿曼達的世界裡下榻的那間。

     霓虹招牌變成紅色,而不是綠色,但名字沒變——“皇家飯店”——也還是那樣怪異、那樣被凍結于時光中,隻不過有無數微不足道的小差異。

     我們的房間有兩張雙人床,而且面向街道,恰巧和上次住的那間一樣。

     我把裝了盥洗用具和二手舊衣的塑料袋,放到電視旁的抽屜櫃上。

     這間老舊客房有一種用了清潔劑也掩蓋不住的黴味,甚至更糟的氣味,換作其他時候,我或許會猶疑退卻。

    但今晚卻覺得是奢侈的享受。

     我脫掉帽子和内衣,說道:“我自己都已經惡心到不敢對這個地方有意見了。

    ” 我把衣服扔進垃圾桶。

     阿曼達笑道:“你該不是想和我比賽誰比較惡心吧?” “真不敢相信他們随便說個價錢就讓我們住進來。

    ” “這樣也許能說明旅館的品質。

    ” 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現在是傍晚。

    下着雨。

     外面招牌的紅色霓虹燈光滲入房内。

     我根本猜不出今天是星期幾或是幾号。

     我說:“浴室歸你了。

    ” 阿曼達從塑料袋拿出自己的衣物。

     不久,便聽到流水清脆地打在瓷磚上,發出回聲。

     她大喊道:“我的天哪,賈森,你一定要泡個澡!你絕對想不到有多舒服!” 我身子太髒不想躺到床上,便坐在暖氣爐旁邊的地毯上,讓一波波熱氣往身上湧,一面看着窗外的天色轉暗。

     我聽從阿曼達的建議,在浴缸裡放了熱水。

     凝結的水珠沿着牆壁滑下。

     熱氣對我的背部産生了奇效,因為一直睡在箱體内,脊柱已經歪了好幾天。

     刮胡子的時候,身份的問題始終萦繞不去。

     無論在雷克蒙大學或任何社區學校,都沒有一個叫賈森·德森的物理教授,但我仍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存在在某個地方。

     在另一個城市。

    另一個國家。

     說不定有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做不同的工作。

     如果是這樣,如果我成天都在修車廠,待在出故障的車子底下,或是成天都在鑽蛀牙,而不是給大學生教物理,那麼就最基本的層面而言,我還是同一個人嗎? 而那個層面又是什麼? 如果把性格與生活形态等等修飾、無用之物通通抽走,那麼造就我的核心元素又是什麼? 一個鐘頭後,我從浴室出來,這是幾天以來頭一次幹幹淨淨地穿上牛仔褲、格子花呢襯衫和一雙舊的Timberland(添柏岚)鞋子,尺寸大了半号,但我多穿一雙毛襪作為補救。

     阿曼達帶着評價眼光上下打量我,說道:“不錯嘛。

    ” “你自己也不錯。

    ” 她在二手店的收獲包括黑色牛仔褲、靴子、白色T恤和黑色皮夾克,夾克上還殘留着原來主人的煙味。

     她躺在床上,在看一檔我沒見過的電視節目。

     她擡頭看我。

    “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什麼?” “一瓶酒。

    多到荒謬的食物。

    菜單上的每一道甜點。

    大學畢業以後,我還沒這麼瘦過。

    ” “平行宇宙的飲食。

    ” 她笑出聲來,真好聽。

     我們在雨中走了二十分鐘,因為我想看看我很喜歡的一家餐廳是否存在于這個世界。

     真的存在,這感覺猶如他鄉遇故知。

     這個舒适、充滿文藝青年氣息的地方,重現了芝加哥一家老式鄰裡餐館的氛圍。

     桌位要等很久,所以我們杵在吧台旁邊,一見到另一頭空出兩把高腳椅,便趕緊坐上去,剛好就在雨水淋漓的窗戶旁。

     我們點了雞尾酒。

    然後葡萄酒。

     小碟子源源不斷地端上來。

     喝了酒之後有一種明顯而美好的微醺感,交談内容也多以當下為主。

     譬如食物如何。

    譬如待在溫暖的室内感覺有多好。

     我們倆誰也沒提過箱體一次。

     阿曼達說我像伐木工人。

     我說她像飛車女騎士。

     我們都笑得太用力、太大聲,但我們需要。

     她起身去上廁所時,對我說:“你會在這裡吧?” “我就在這裡,動都不會動。

    ” 但她還是不停回頭看。

     我看着她走過吧台,消失在轉角。

     落單後,此刻的平凡無奇幾乎令我難以承受。

    我環顧餐廳,留意着一張張侍者與顧客的臉。

    二十多段嘈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