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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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做什麼? 憤怒、憂懼與思鄉愁緒像疾病似的将我包圍。

     這個世界盡管宏偉壯麗,卻不是我的家。

     差得遠了。

     剩餘安瓿數:四十二 我們再次走在貫穿這個中介空間的黑暗長廊裡,回響的腳步聲漸次消失在無限遠方。

     我手上提着汽化燈,思考着該在筆記本上寫什麼,阿曼達卻忽然停下來。

     “怎麼了?”我問道。

     “你聽。

    ” 四下頓時靜悄悄的,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跳加快。

     這時候,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有個聲音響起。

     在長廊很遠、很遠的另一頭。

     阿曼達看着我。

     她低聲說:“搞什麼?” 我注視着黑暗。

     什麼也看不到,隻有搖曳的燈光在不斷反複出現的牆面折射回彈。

     那聲音迅速地變得響亮。

     是腳步拖行的聲音。

     我說:“有人來了。

    ” “怎麼可能?” 行動者漸漸移入亮光的外圍。

     有個人影朝我們走來。

     我往後一步,當人影更加靠近,我有拔腿就跑的沖動,但又能去哪裡? 還是面對吧。

     是個男人。

    全身赤裸。

    皮膚沾滿泥巴、塵土或是…… 血。

     肯定是血。

     他散發着血腥味。

     好像在血池裡翻滾過似的。

     他的頭發淩亂糾結,臉上的血漬和血塊厚厚一層,使得眼白部分格外醒目。

     他兩手發抖,手指往内彎曲緊繃,似乎一直拼命地在抓撓着什麼。

     直到他來到三米外,我才認出這個人是我。

     我讓路給他,背貼在最近的牆面,盡可能遠遠避開他。

     當他踉跄走過,兩眼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沒有看見我。

     他似乎受到莫大的沖擊與震撼。

     整個人被掏空了。

    仿佛剛逃離地獄。

     他的背上和肩上都有大塊肌肉撕裂。

     我問他:“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停下來看着我,然後張開嘴,發出我從未聽過的可怕聲音——一種足以讓喉嚨留下傷疤的尖叫聲。

     他的聲音還在回響,阿曼達便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走。

     他沒跟上來。

    隻是看着我們離開,然後又拖着腳步沿長廊走去。

     走進那無盡的黑暗中。

     三十分鐘後,我坐在與其他門全然無異的一道門前,努力地将剛剛在長廊裡所見情景從心中抹去,撫平自己的情緒。

     我從背包拿出筆記本,打開來,筆握在手中。

     想都不用想。

    直接就寫下了: 我想回家。

     我不禁納悶:這就是當上帝的感覺嗎?我是說那種幾乎一開口就能讓一個世界出現的悸動快感。

    沒錯,這個世界本來就存在,但我讓它與我們産生了聯結。

    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當中,我找到了這一個,而它也正是我想要的——至少從箱體的門内看起來是如此。

     我邁步踩下,水泥地面的碎玻璃在我鞋子底下吱嘎作響,午後陽光從高處幾扇窗戶大量灑入,照亮一排屬于另一個年代的鐵制發電機。

     雖然從未在白天見過這個房間,但我認得出來。

     上次來這裡的時候,一輪中秋時節的滿月正慢慢升到密歇根湖上空,我被摔到這其中一台老舊機器旁邊,被打了藥而心神錯亂,瞪着一個戴着藝妓面具、拿槍脅迫我來到這座廢棄電廠深處的男人。

     瞪着我自己——隻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的旅程。

     想不到等着我的竟是地獄。

     箱體位于發電機房深處的角落,藏在樓梯後面。

     “怎麼樣?”阿曼達問。

     “我想我成功了。

    這裡就是我在你的世界醒來以前,最後看到的地方。

    ” 我們循路往回走出被棄置的電廠。

     外面,太陽還照耀着。

    但已西斜。

     現在是傍晚,四下隻聽見幾隻海鳥飛過湖面發出的孤鳴。

     我們徒步往西進入南芝加哥市區,沿着路邊走,活像兩個流浪漢。

     遠方的天際線十分熟悉。

     是我認識與深愛的景象。

     太陽越來越低,走了二十分鐘後,我才忽然想到路上一輛車也沒看到。

     “有點安靜哦?”我問道。

     阿曼達看着我。

     在湖邊荒廢的工業區裡,安靜并無奇特之處。

     在這裡卻不可思議。

     外面沒有車。

    沒有人。

    安靜到都可以聽見頭上電線裡的電流聲。

     第八十七街電車站關閉了——公交車和電車都停駛了。

     唯一可見的生命迹象是一隻迷路的卷尾黑貓,抓着一隻老鼠,很快地溜過馬路。

     阿曼達說:“也許我們應該回箱體去。

    ” “我想看看我家。

    ” “這裡的氣氛不對勁,賈森,你感覺不到嗎?” “箱體既然帶我們到這裡來,要是不探索一下,是絕對學不會駕馭它的。

    ” “你家在哪?” “洛根廣場。

    ” “那走路可走不到。

    ” “所以得借一輛車。

    ” 我們穿過八十七街,走下一個住宅街區,兩邊全是破落的連排别墅。

    垃圾車應該有幾星期沒來了,到處都是垃圾,讓人惡心、裂開的垃圾袋在人行道上堆積如山。

     許多窗戶都釘了木闆。

    有些則是以塑料闆覆蓋。

     多數窗上都挂着衣物。

    有些紅。

    有些黑。

     幾間屋裡隐隐傳出收音機與電視機的模糊聲響。

     有一個孩子在哭。

     但除此之外,鄰近一帶寂靜中透着不祥。

     第六條街走到一半,阿曼達喊道:“找到了!” 我過了馬路,朝一輛九十年代中期的奧茲莫比爾的卡特拉斯-西拉牌車走去。

     白色。

    邊緣鏽蝕了。

    輪胎沒有輪圈蓋。

     我從肮髒的車窗瞥見打火開關上挂着一串鑰匙。

     我用力拉開駕駛座一側的門,滑坐進去。

     “我們真的要這麼做?”阿曼達問。

     我發動引擎,她也爬上副駕駛座。

     還剩四分之一的油量。

     應該夠。

     擋風玻璃太髒了,噴了雨刷液連續刷十秒鐘後,才刮除了污垢、塵土與黏在上面的樹葉。

     州際公路上冷冷清清。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放眼望去,前後都空蕩蕩的。

     現在就快入夜了,陽光照在威利斯大樓閃閃發光。

     我往北疾馳,每過一公裡,心就揪得更緊。

     阿曼達說:“我們回去吧,說真的,這裡顯然很不對勁。

    ” “如果我的家人在這裡,我就應該和他們在一起。

    ” “你又怎麼知道這就是你的芝加哥?” 她打開收音機,轉動電台頻道鈕,直到嘈雜的沙沙聲變成熟悉的緊急警報系統警示,驟然從喇叭傳出: 以下信息是應伊利諾伊州警察局要求傳達。

    庫克郡仍未解除二十四小時禁止外出令。

    所有居民必須待在家中直到進一步通知。

    國民警衛隊會持續監控所有鄰裡的安全、運送物資,并提供前往防疫中心檢疫隔離區的交通服務。

     南向車道上,有四輛迷彩悍馬軍用車飛馳而過。

     感染風險依然極高。

    初期症狀包括發燒、嚴重頭痛與肌肉酸痛。

    如果民衆認為自己或家人受感染,請在面對街道的窗戶挂上紅布。

    如果家中有人死亡,請挂上黑布。

     防疫中心人員将會盡快予以協助。

     請繼續收聽,我們會提供進一步的詳細情況。

     阿曼達看着我。

     “你為什麼不掉頭呢?” 我家那條街上找不到停車位,我便将車停在路中央,沒有熄火。

     “你真是得失心瘋了。

    ”阿曼達說。

     我指向一棟在主卧室窗外挂了一件紅裙和一件黑毛衣的褐石房子。

     “那是我家,阿曼達。

    ” “那就快點,也請注意安全。

    ” 我下了車。

     安安靜靜的街道,在暮色中一片沉郁。

     一條街外,我瞥見幾個蒼白身影拖着腳步走到路中央。

     我來到路邊。

    電線寂靜無聲,各棟屋内散發的燈光,照理說不會這麼微弱。

     是燭光。

     我的住處附近停電了。

     爬上前門階梯,我透過大大的窗戶往内看,窗子另一邊是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