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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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身來。

     頭腦清晰而機警。

     阿曼達已經不再躺在地上,而是背對着我站在大約一米外。

     我出聲喊她,問她還好嗎,但她沒回答。

     我掙紮着站起來。

     阿曼達手裡拿着汽化燈,當我走向她,看見燈光并未照在理應在我們正前方的箱體牆上。

     我從她身旁走過。

    她提着燈跟在後面。

     燈光照出另一道門,與我們剛剛在機棚裡進入的那道門一模一樣。

     我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三四米後,來到另一道門前。

     接着又是另一道。

     接着又一道。

     汽化燈發出的光隻有一個六十瓦燈泡的光的強度,到了二十來米外,光線便逐漸減弱成一種令人不安的幽微亮光,從一側金屬牆的冰冷表面反射出來,閃閃爍爍,而另一側則是一道道間隔完全相同的門。

     出了我們的光圈之外,伸手不見五指。

     我停下腳步,驚愕莫名,啞口無言。

     我想到自己一生中讀過數以萬計的文章與書本、考過的試、教過的課、背過的理論、寫在黑闆上的公式。

    我想到自己月複一月待在那間無塵室裡試着建造的東西,可以說是這個地方的低階版。

     對于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學生而言,最接近研究的實質涵義的時刻,就是透過望遠鏡看見古老銀河系時,就是計算機讀出粒子碰撞的數據時,而粒子的碰撞是我們知道真實發生卻永遠無法得見的。

     在公式與公式所呈現的現實之間,永遠有一條界線、一道藩籬。

     但如今再也沒有了。

    至少對我而言。

     我忍不住不停地想着,我就在這裡,我真的就在這個地方,它是存在的。

     至少有那麼一刻,我心中的恐懼消失了。

     隻充滿驚奇。

     我說:“我們所能體驗到最美的事物就是奧秘。

    ” 阿曼達看着我。

     “愛因斯坦說的,不是我。

    ” “但這個地方是真實的嗎?”她問道。

     “你所謂‘真實’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站在實際存在的位置上嗎?” “我想這是一種心的顯現,我們的心正試圖以視覺影像解釋大腦還無法理解的東西。

    ” “那是?” “疊加态。

    ” “這麼說我們現在正處于一種量子态嗎?” 我回頭看一眼長廊,再看看漆黑的前方。

    即使在昏暗光線中,這個空間仍有種遞回的特質,就像兩面鏡子對映。

     “對。

    這裡看似一道走廊,但我想這些不斷重複出現的箱體,其實各自通往所有可能同時發生在同一個時空點的現實。

    ” “意思是時空的橫切面?” “沒錯,根據量子力學的某些叙述,涵蓋系統所有信息的東西叫作波函數,而觀測會讓波函數塌陷。

    我在想,這條長廊就是我們的心為我們的量子疊加态顯現出波函數的内涵,也就是顯現出所有可能的結果。

    ” “那麼這條長廊會通到哪呢?”她問道,“如果我們繼續往前走,最後會到哪裡去?” 我回答時,驚奇感消退,恐懼随即悄悄進駐:“沒有盡頭。

    ” 我們繼續往前走,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看看會不會有任何改變,也看看我們會不會改變。

     不料卻隻是一道門接着一道門又接着一道門。

     走了一會兒之後,我說:“從我們沿着走廊走我就開始計算,這是第四百四十道門。

    每個箱體再次出現的距離是三點五米,也就是說我們已經整整走了一點五公裡。

    ” 阿曼達停下來,讓背包從肩膀上滑落。

     她靠着牆邊坐,我也坐到她身邊,把燈擺在我們中間。

     我說:“萬一萊頓決定注射那個藥,随後追過來怎麼辦?” “他絕對不會那麼做。

    ” “為什麼?” “因為他很怕這個箱體,我們都很怕。

    除了你,每個進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

    所以萊頓願意不計代價,讓你告訴他怎麼駕駛這個東西。

    ” “你們那些試飛員是怎麼回事?” “第一個進入箱體的是一個名叫馬修·斯内爾的人。

    當時我們也不知道會遭遇什麼情況,所以就給斯内爾清楚而簡單的指示。

    進入箱體、關上門、坐下、給自己注射藥物,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看見什麼,都要坐在原地等着藥效退去,然後重新走出箱體到機棚内。

    就算他看到了這一切,他也不會離開箱體,他不會移動的。

    ” “那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時過去,已經超過時限。

    我們想打開門,卻又擔心幹擾到他正在經曆的事。

    又過了二十四小時後,我們才終于開門。

    ” “箱體是空的。

    ” “對了。

    ”阿曼達在藍光下顯得疲憊萬分,“踏進箱體、注射藥劑,就像穿過一道不歸門。

    進來就回不了頭了,所以不會有人冒險來追我們。

    這裡就隻有我們倆。

    你打算怎麼做?” “做實驗,就像任何一個優秀的科學家那樣。

    試着去開其中一道門,看看會怎麼樣。

    ” “我隻是确認一下:你并不知道這些門後面會有什麼,對嗎?” “毫無概念。

    ” 我扶了阿曼達一把。

    當我把背包甩上肩,才第一次微微感到口渴,不知道她有沒有帶水。

     我們繼續沿着長廊走,說實話,我很猶豫。

    如果有無窮無盡的門,那麼就統計學觀點來看,選擇本身既是代表一切,同時也毫無意義。

    每個選擇都是對的,每個選擇也都是錯的。

     我終于停下腳步說:“這扇如何?” 她聳聳肩。

    “好啊。

    ” 我握住冰冷的金屬手把,問道:“我們帶了安瓿對吧?因為那将會是……” “剛才停下的時候,我檢査過背包。

    ” 我将門把往下壓,聽見門闩滑動,便往後拉。

     門往内擺動,脫離了門框。

     她輕聲說:“你看到外面有什麼?” “什麼都還看不見,太暗了。

    來,那個給我。

    ”我從她手上接過汽化燈後,發現我們又再次站在一個箱體内。

    “你看,”我說,“走廊崩陷了。

    ” “你覺得驚訝?” “其實,這完全合理。

    門外的環境與箱體内部産生互動,導緻量子态變得不安定。

    ” 我重新轉身面對開着的門,把燈放到身前,隻能看見正前方的地面。

     龜裂的柏油路面。

     油漬。

     我一腳踏出,玻璃碎片在腳下吱吱嘎嘎響。

     我扶着阿曼達出來,當我們壯起膽子走了幾步,燈光擴散開來,照到一根水泥柱。

     一輛廂型車。

     一輛敞篷車。

     一輛房車。

     這是個地下停車場。

     我們順着一條微微上升的斜坡走,兩邊都是車子,腳下隐約可見劃分左右車道的斑駁白線。

     箱體已經離得很遠,看不見了,隐沒于漆黑之中。

     我們經過一塊牌子,上面寫着“街道出口”,旁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左邊。

     轉過一個轉角後,我們開始爬上第二道斜坡。

     右手邊一路上,天花闆大塊大塊地掉落,砸在車輛的擋風玻璃、引擎蓋與車頂上。

    越往前走,情況越糟,到後來我們還得爬過又大又圓的混凝土塊,在如刀刃般刺出的生鏽鋼筋之間繞行穿梭。

     往上一層樓爬到一半,一道由瓦礫堆成的高牆擋在面前,無法爬行。

     “也許我們幹脆往回走算了。

    ”我說。

     “你看……”她搶過燈,我則随她走到一個樓梯間入口。

     門開出一條縫,阿曼達用力将它整個推開。

     黑魆魆一片。

     我們爬到樓梯頂端,那裡有一扇門。

     還得靠我們倆合力才能把門拉開。

     風吹過正前方的大廳。

     有一些像是環境光的亮光從幾個空空的鐵框架穿射而過,那原本是兩層樓高的大窗。

     起初,我以為地闆上有雪,但不冷。

     我跪下來,抓起一把,幹幹的,鋪在大理石地闆上有三十厘米深。

    那東西從我的指縫間流下。

     我們經過一個長長的櫃台,櫃台正面還貼着以大寫藝術字體寫的飯店名稱。

     到了大門口,我們經過兩隻巨大的花盆,種在裡面的樹已經凋萎,隻剩布滿樹節的枯枝,幹枯破碎的葉片随風噼啪作響。

     阿曼達關掉了汽化燈。

     我們走過已經沒有玻璃的旋轉門。

     盡管不覺得有那麼冷,外頭卻看似暴風雪肆虐。

     我走到街上,擡頭凝視着灰暗建築間上方那略帶一抹紅暈的天空。

    那天色就像雲層低低籠罩在城市上方時,天空的濕氣把所有建築物的光線都反射回來一樣。

     可是周遭并無燈光。

     至少我放眼所及,一盞也看不到。

     雖然那些粒子像雪一樣,鋪天蓋地地下着,落到臉上卻無刺痛感。

     “是灰渣。

    ”阿曼達說。

     灰渣風暴。

     在街上,已經深堆及膝,空氣的味道則猶如隔夜後尚未掃除灰渣的冰冷壁爐。

     一種死沉、燒焦的臭味。

     紛落的灰渣濃密到遮蔽了摩天大樓的高樓層,四下隻聽到回蕩在建築物間的風聲,以及灰渣咻咻地在廢棄已久的汽車與巴士車身旁邊吹積成堆。

     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不敢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