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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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戰期間,有一天,她到一個大會堂去聽他演講。

    他正在譴責某種現象,指責某些人物。

    他正在鼓吹同胞友愛。

    她的全部感覺,就是他怎麼可能愛上他的同胞?他不能辨别兩幅不同的圖畫,他站在她後面抽粗劣的闆煙(“五個便士一盎司,布裡斯庫小姐”),他認為有責任來告誡她:婦女不能寫作,不能繪畫。

    他這樣說,并不是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不過是為了某種奇特的原因,他希望如此。

    他身材瘦削,漲紅着臉,粗着嗓子,在講壇上聲嘶力竭地鼓吹愛的福音(她的畫筆驚擾了在草叢間爬着的螞蟻——那些紅色的、精力充沛的、閃閃發光的螞蟻,真像查爾士·塔斯萊)。

    在一半座位空着的大廳裡,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嘲笑地望着他向冷冰冰的空間傾注着友愛,在她眼前,又浮現出那隻陳舊的木桶,它随着波濤的起伏一上一下地漂浮,還有拉姆齊夫人,在那些鵝卵石堆中尋找着她的眼鏡盒子。

    “噢,天哪!真讨厭!又不見啦。

    别麻煩了,塔斯萊先生,每年夏天我要遺失一千個眼鏡盒呢。

    ”聽到這話,他把他的下颌縮回來緊貼着他的衣領,好像他不敢贊許這種過甚其詞的誇張,但是,它出自他所喜歡的人物之口,他可以忍受,于是他就十分可愛地微笑着。

    在一次長時間的漫遊之後,當人們分散開來各自回家之時,他一定已經向她傾吐了内心的秘密。

    拉姆齊夫人曾經告訴她,塔斯萊正在使他的小妹妹有機會念書。

    他這種精神非常值得贊揚。

    她自己對他的看法是荒唐的,這一點莉麗知道得很清楚。

    她用畫筆撥弄着草叢。

    歸根結蒂,一個人對于别人的看法,有一半是荒唐的。

    這種看法完全出于一個人自己的個人動機。

    他在她的心目中擔當着“受鞭者”的角色。

    當她怒不可遏之時,她發現自己在想象中狠狠地鞭撻他瘦骨嶙峋的兩脅。

    如果她想要認真地對待他,她就不得不借助于拉姆齊夫人的觀點,用她的眼光來看他。

     她壘起了一座小山岡,讓那些螞蟻來攀越。

    她這種對它們小天地的幹擾,使它們陷入猶豫不決的狂躁狀态。

    有些螞蟻奔向這邊,另外一些沖往那邊。

     她思忖:一個人需要有五十雙眼睛來觀望。

    她想,要從四面八方來觀察那個女人,五十雙眼睛還不夠。

    在這些眼睛中,必然有一雙對于她的美是完全盲目的。

    一個人極其需要某種神秘的感覺,它像空氣一般缥缈,可以穿過鑰匙洞眼,在她坐着結絨線、談天或獨自默坐窗前之時,把她包圍起來,把她的思想、她的想象、她的欲望蘊蓄珍藏,就像空氣容納了那輪船的一縷濃煙一般。

    對她說來,那籬栅意味着什麼,那花園意味着什麼,一個浪花的飛濺又意味着什麼?(莉麗擡頭仰望,就像她曾經看到過拉姆齊夫人擡頭仰望;她也聽到一陣浪濤落到海灘上,浪花四散飛濺。

    )當孩子們在玩闆球時喊道:“怎麼啦?怎麼回事?”這時有什麼感覺在她心裡翻騰、顫抖?她會暫時停止編織絨線。

    她看上去正在屏息凝神。

    随後,她又會陷入沉思,突然,正在踱方步的拉姆齊先生在她面前站住不動,某種奇特的戰栗通過她全身,在極度的激動不安之中使她震驚,這時拉姆齊先生站在那兒,彎下身來俯視着她。

    莉麗可以看見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來,把她從椅子裡攙扶起來。

    好像他以前也曾這樣做過;好像有一次他曾經以同樣的方式把她從一條小船裡攙扶出來,那條船離開一個島嶼好幾英寸,需要先生們來攙扶女士們上岸。

    那是一個老式的場面,它差不多要求女士們穿着有襯架擴撐的長裙,先生們穿着臀寬踝窄的陀螺形獵褲。

    讓他攙着她的手扶她上岸之時,拉姆齊夫人心裡想(莉麗猜測):現在時機終于到來了。

    是的,現在她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是的,她願意和他結婚。

    于是,她從容、安詳地上了岸。

    也許,她隻說了一個詞兒,讓她的手仍舊留在他的手心裡。

    也許,她讓他握着手對他說,我願意嫁給你;但是再也沒别的話了。

    在他們之間,一次又一次地産生同樣的激動——情況顯然如此,莉麗用畫筆在草地上給螞蟻掃平一條道路時想道。

    她并非虛構捏造;她不過是試圖把多年來隐藏起來的某種東西攤出來罷了;那是她曾經目睹的某種東西。

    因為,在那崎岖不平、充滿波折的日常生活道路上,周圍還有那些孩子和賓客,你會不斷地有一種老調重彈的感覺——感到曾經有一樣東西掉下去的地方,又落下了另一樣東西,響起了一陣回聲,在空氣中振蕩不已。

     她想,然而這是一個錯誤。

    她想起了他們怎樣手挽着手一起走開,走過了那座暖房,去解開他們夫妻之間的疙瘩。

    她沖動而急躁;他陰郁而易怒——那可不是一種單調平靜的幸福生活。

    噢,決不是。

    一大早,卧室的門就會砰的一聲猛然關上。

    他會在早餐桌上就開始大發脾氣。

    他會把他的盤子嗖的一聲從窗口扔出去。

    于是整幢房子裡就會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好像門戶在乒乒乓乓直響,窗簾在風中飛舞飄揚,人們匆匆忙忙四處奔跑,設法關上天窗、把被風刮散的東西整理好。

    有一天,她在樓梯上遇到保羅·雷萊,當時的情況就是那個樣子。

    顯然有一條䖡蚭掉到他盤子裡去了。

    别人還可能會發現蜈蚣呢。

    他們笑個不住。

     然而,像這樣嗖的一聲将碟子飛出窗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