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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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認為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發生,就像一個旅行者,即使他是在半睡半醒狀态中從火車的窗口望出去,他知道他現在一定要看一眼,因為,他永遠不會再看到那個城鎮,那輛驢車,或那個在田裡幹活的女人了。

    她瞅着卡邁克爾老先生,他的想法似乎和她的一緻(雖然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她想,那片草坪就是這個世界,他們在這兒一起攀登到這個崇高的境地。

    也許她将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日見蒼老。

    他也日益聞名。

    想到這一點,她望着吊在他腳上晃來晃去的拖鞋,不禁啞然失笑。

    人們說他的詩“非常美”。

    他們甚至去出版他四十年前寫的作品。

    現在出現了一位叫做卡邁克爾先生的知名人士,她微笑着想道,一個人可以有多少不同的形象啊,他在報紙上是一位那樣顯赫的人物,但在這兒,他還是依然故我。

    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就是頭發更灰白了一點。

    是的,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然而,她記得有人說過,自從安德魯·拉姆齊的噩耗傳來(他被彈片擊中,立刻就死了;不然的話,他會成為一位大數學家),卡邁克爾先生就“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興趣”。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可不知道。

    當時他是否拿起一支手杖,大踏步穿過倫敦的特拉法加廣場?他有沒有坐在他聖約翰林的房間裡,把書翻了一頁又一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不知道當安德魯去世時他幹了些什麼,但是,她同樣能夠感覺到這個打擊在他身上引起的變化。

    他們隻是在樓梯上相遇時,含糊地打個招呼;他們仰望着天空,随口談談天氣的好壞。

    她想,然而這就是了解人的唯一途徑:隻了解輪廓,不了解細節;就像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花園裡,望着山坡上一片紫色的遠景,延伸到遠處的石楠叢中。

    她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他的。

    她知道他已多少有所改變。

    她從來沒讀過他一行詩。

    然而她想,她知道他的詩念起來是什麼味道。

    它節奏緩慢,音律铿锵。

    它老練灑脫,韻味無窮。

    那是關于沙漠和駱駝的詩。

    那是關于夕陽和棕榈的詩。

    它的态度是極其客觀的;它有時涉及死亡;它很少談到愛情。

    他本人就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客觀态度。

    他對于别人沒有什麼要求。

    當他腋下夾着報紙,不自然地搖搖晃晃走過客廳的窗口之時,他不總是想避開拉姆齊夫人嗎?為了某種原因,他不太喜歡她。

    因此,她當然總是設法要使他停下腳步。

    他會向她鞠躬。

    他會勉強止步,向她深深鞠躬。

    看到他對她一無所求,拉姆齊夫人在失望之餘,就會問他(莉麗聽見的):您要不要大衣、毯子、報紙?不,他什麼也不要。

    (這時他又鞠躬。

    )她具有某種他所不喜歡的品質。

    也許就是她頤指氣使、過于自信的态度和講究實際的脾氣。

    她是多麼直率。

     (一陣聲音——鉸鍊的軋軋聲——引起了莉麗的注意,使她向客廳的窗戶望去。

    一陣清風在和那窗子嬉戲。

    ) 莉麗想,一定有人不喜歡她(是的;她明知客廳窗前的石階上空蕩蕩的,但她對此并沒有什麼感觸。

    現在她不需要拉姆齊夫人。

    )——他們認為她太自信,太嚴厲。

    也許她的美貌也會令人不快。

    他們也許會說:總是那副模樣,多麼單調!他們喜歡另一種類型的美——深暗的膚色,活潑的性格。

    她在她的丈夫面前太軟弱了。

    她讓他大發雷霆,不加制止。

    她是沉默寡言的。

    沒有人确切地知道她有過什麼經曆。

    而且(回過頭去談卡邁克爾和他所不喜歡的東西吧),你不能想象,拉姆齊夫人會整個早晨站在草地上繪畫,或者躺在那兒看書。

    這是不可想象的。

    她一句話也不講,手臂上挽着一隻籃子作為她出去辦事的唯一标志,她動身到城裡去探望窮苦的人們,坐在什麼人家悶熱狹小的卧室裡。

    莉麗經常發現,在人們的遊戲或讨論進行到一半之時,她悄悄地離開,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身子筆挺地走開了。

    她也注意到她的歸來。

    她曾經一半覺得好笑(她多麼有條不紊地安放那些茶杯)、一半覺得感動(她的美是多麼驚人)地想過:那些現在痛苦地閉上的眼睛,剛才曾注視着你。

    你曾在那兒和他們待在一起。

     拉姆齊夫人會因為某人遲到,因為黃油不新鮮,或茶壺有缺口而不高興。

    當她在唠叨埋怨黃油不新鮮的時候,你會想起希臘的神廟,想起美神曾在那悶熱狹隘的小房間裡和那些貧民待在一起。

    她從來不提起這件事——她準時直接前往。

    她到那兒去是出于她的本能,就像燕子南歸和洋薊向陽一樣,本能使她不可避免地轉向整個人類,在他們的心窩裡築巢。

    而它和一切本能一樣,使沒有這種本能的人感到煩惱;對于卡邁克爾先生來說,也許是如此;對于她自己來說,則肯定是如此。

    對于拉姆齊夫人行動的無效和思想的崇高,他們倆具有共同的見解。

    她去探望窮苦人家,是對他們的一種譴責,是給予這個世界一種不同方向的逆轉力,結果導緻他們提出異議;他們看見自己的偏見正在消失,就在它們化為烏有之前,緊緊地抓住它們不放。

    查爾士·塔斯萊先生也會幹那種與衆不同的事情;這是人們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他破壞了别人的世界的平衡。

    她一面懶洋洋地用她的畫筆撥弄那一叢叢的車前草,一面猜測他的境遇。

    他已經獲得了研究員的職稱。

    他結了婚,住在戈爾德格林住宅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