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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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丈夫說,為什麼他們要長大成人,而失去所有這一切天真的樂趣呢?他們不會再感到如此幸福的了。

    他生氣了。

    為什麼對人生抱這種悲觀的态度?他說。

    這種想法不合理。

    這是很奇怪的;然而她相信這是事實:盡管他有時憂郁絕望,但總的說來,他比她更幸福,對前途更為樂觀。

    他接觸人生的煩惱要比她少一些——也許原因就在于此。

    他永遠有他的工作可以作為他的精神支柱。

    她自己并非像他所指責的那樣“悲觀主義”。

    她隻是想到了生活——而且是想到呈現在她眼前的短暫的一段時間——她五十年的生涯。

    生活——它就展現在她眼前。

    生活,她想道——但她沒有結束她的思索。

    她向生活瞥了一眼,因為她清晰地意識到它的存在,某種真實的、純粹屬于個人的東西,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東西。

    他們之間一直在互相較量,她處于一方,生活處于另一方,而她總是盡可能地去戰勝對方,就像對方要戰勝她一樣;有時候,他們之間也展開談判(當她一個人獨自坐着的時候);她記得也有妥協和解的場面;但說來也真怪,就大體而論,她必須承認,生活是可怕的、充滿敵意的,它會迅速地向你猛撲過來,如果你讓它有機可乘的話。

    還有那些永遠存在的問題:苦難、死亡、貧困。

    總有某一個女人正在患癌症而奄奄一息,甚至在眼前就有。

    她不得不對這些孩子們說:你們必須經曆所有這一切人生的考驗。

    她曾經對八個孩子無情地說明那個問題(而溫室修理費的賬單将達到五十英鎊)。

    她知道他們将面臨什麼——愛情的歡樂,事業的抱負,孤獨地在陰暗的地方忍受不幸的煎熬——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她經常有這種感覺:為什麼他們要成長起來,而失去童年的一切幸福呢?後來,向生活揮舞着手中的利劍,她自言自語道:胡說!他們将會獲得完美的幸福。

    她在這兒考慮如何使敏泰和保羅結婚,她又感覺到人生的險惡;因為,不論她對自己和生活之間的較量有何感受,她有着并非人人都會遭遇的經曆(這是她自己也無以名之的隐痛);她被某種力量驅使着前進,她知道速度太快了,幾乎對她自己來說,似乎這也是一種逃避,她要說:人們必須結婚;人們必須生兒育女。

     她這樣做是否不很妥當,她扪心自問。

    她回顧了自己在過去一兩個星期中的所作所為,拿不準她是否真的曾經給敏泰(她才二十四歲)施加過任何壓力,促使她作出抉擇。

    她感到不安。

    她沒有對此加以嘲笑嗎?結婚需要具備——噢,各種各樣的條件(溫室的修理費要五十英鎊);其中有一條——她不必明言——那是最基本的;那是她和她的丈夫之間的事情。

    他們倆有那種默契嗎? “然後,那漁夫穿上他的褲子,像個瘋子似地逃跑了,”她朗讀道。

    “但是,在外面,狂風暴雨來勢如此兇猛,使他幾乎站不住腳,房屋被掀翻了,大樹連根拔起,地動山搖,岩石滾進了大海,天空一片漆黑,電閃雷鳴,黑色的海浪滾滾而來,就像教堂的尖塔和高聳的山峰,浪尖兒上泛着白沫。

    ” 她翻過一頁,那故事隻剩下最後幾行了,因此,她想把它講完,雖然已經超過了就寝時間。

    園中的暮色使她明白,時間已不早了。

    逐漸變得蒼白的花朵和葉瓣上灰黑的陰影湊合在一起,在她心中喚起一種憂慮的感覺。

    起初她想不起這憂慮之感從何而來,後來她想起來了:保羅、敏泰和安德魯還沒回來。

    她在心目中重新喚起這幾個人的形象,他們站在大廳門口的陽台上,擡頭仰望天空。

    安德魯拿着他的網兜和籃子,這表明他要去捕魚捉蟹。

    這意味着他會爬到一塊凸出到大海中的岩石上去;他會脫離他的遊伴。

    或者,他們三人在歸途中,在斷崖峭壁的羊腸小道上排成單行前進之時,其中有人會不慎失足。

    他會滾下山溝,摔得粉身碎骨。

    因為天已經黑了。

     但她不讓自己的聲音在講故事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她合上書本,再加上最後幾句話,仿佛這是她自己杜撰出來的。

    她凝視着詹姆斯的眼睛說:“直到現在,他們還在那兒生活着呢。

    ” “故事講完了,”她說。

    她看見,在他的眸子裡,對于那故事的興趣消失了,某種其他的事物取而代之;那是某種猶豫不定的、蒼白的東西,就像一束光芒的反射,立即使他凝眸注視,十分驚詫。

    她回過頭來,她的目光越過海灣望去,就在那兒,毫無疑問,穿過波濤洶湧的海面,有規律的燈光先是迅速地閃了兩下,然後一道長長的、穩定的光柱在煙光瑩凝之中直射過來,那是燈塔發出的光芒。

    塔上的燈已被點燃了。

     他馬上就會問她,“我們将要到燈塔去嗎?”她就不得不回答:“不,明天不去;你爸爸說不能去。

    ”幸虧瑪德蕾特進來找他們了,她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

    但是,當瑪德蕾特抱他出去的時候,他繼續回首凝視,她肯定他心裡在思忖,咱們明天不會到燈塔去了;她想,他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