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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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的貢獻;此後所寫的文章,或多或少是同一個主題的擴展和重複。

    無論如何,對某種事業作出貢獻的人,畢竟為數不多,他說着就在梨樹旁邊停了下來。

    這話可說得用詞得體、異常精确,公正不阿。

    突然間,好像他一揮手就把她的感情釋放了出來,她對他的印象已經積累了一大堆,現在她對他的全部感受,像沉重的雪崩一般傾瀉出來。

    那是一種激動的情緒。

    然後,在一陣煙霧之中,升起了他存在的實質。

    那是另一種感覺。

    她被自己強烈的感受驚愕得發呆了;那是他的嚴峻,他的善良所激起的感覺。

    我尊敬您(她在内心默默地對他說),在各方面完全尊敬您;您不慕虛榮;您完全無私;您比拉姆齊先生更好;您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您沒有妻室兒女(她渴望着要去撫慰他孤獨的心靈,但是不帶任何性感);您為科學而生存(不由自主地,在她眼前浮現出一片片馬鈴薯标本);贊揚對您說來是一種污辱;您真是個寬宏大量,心地純潔,英勇無畏的人啊!然而,同時她又想起,他竟然路遠迢迢帶一個貼身男仆到這兒來;他不許狗兒爬上椅子;他會滔滔不絕地談論蔬菜裡的鹽分和英國廚師烹調手藝的拙劣(直到拉姆齊先生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拂袖而去)。

     這又如何解釋,所有這一切?你如何去判斷别人,如何去看待他們?你如何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得出結論,斷定你對某人的好惡?那些評語究竟又有什麼意義?現在她站在那兒,對着那棵梨樹發愣。

    對于這兩位男子的印象,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

    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好像要跟上一個難以筆錄的說話極快的聲音,而這就是她自己的聲音在說話,她要避免對不可否認的、永恒的、矛盾的事物作出立即的反應,甚至那梨樹樹皮上的裂縫和節瘤,也不可改變地永久留在那兒了。

    您有偉大之處,她繼續說下去,但是拉姆齊先生卻沒有這種偉大;他心眼兒小,自私,虛榮,個人主義;他被寵壞了;他是個暴君;他把拉姆齊夫人折磨得要死;但他具有您(她對班克斯先生說)所沒有的東西;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對日常瑣事一無所知;他愛狗和他的孩子們。

    他有八個孩子,班克斯先生卻一個也沒有。

    那天晚上,他不是披上兩件衣服,讓拉姆齊夫人給他理發,把他的頭發剪到一隻烤布丁的盆子裡去嗎?這許多念頭紛至沓來,像一群蚊子一般上下飛舞。

    它們是各自分離的,但是全被控制在一個看不見的、有彈性的網中——它們在莉麗的頭腦裡飛舞,在梨樹的桠枝間飛舞(那隻擦洗過的廚桌的幻象,她對拉姆齊先生的智力深深仰慕的象征,仍舊懸浮在那兒),直到她越轉越快的念頭由于太過緊張而分裂了,她才感到松了口氣。

    在近處傳來一聲槍響,在槍聲的餘波之中,飛起了一群受了驚吓、吱吱喳喳、騷動不甯的椋鳥。

     “傑斯潑!”班克斯先生說。

    他們轉身朝椋鳥飛越平台的方向走去,尾随着空中驚散疾飛的鳥群,穿過了高高的籬笆的缺口,一直走到拉姆齊先生跟前。

    他憂郁地對着他們哼了一聲。

    “誰又闖禍啦!” 正在吟詩的拉姆齊先生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他的雙眸激動得閃閃發光,他那憂郁而緊張的挑戰的目光,現在突然和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互相凝視了片刻,在快要認出他們的一刹那間,他顫抖了;于是他想舉起手來遮住臉龐,但手剛舉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好像在急躁的、羞愧的痛苦之中,他要閃避、甩開他們正常的目光,好像他懇求他們把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兒延宕片刻,好像他的吟誦被人打岔所引起的孩子氣的憤恨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他被人撞見的一刹那間,他也沒有徹底垮下來,而是決心要執著于這種痛快的情緒,這種既使他羞愧又使他沉醉的不合規範的狂熱吟誦——他突然轉過身去,砰地一聲對着他們關上了他私室的門。

    莉麗·布裡斯庫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仰望天空,發現剛才被傑斯潑的槍聲驚散的那群椋鳥,正栖息在那幾棵榆樹的樹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