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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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塔斯萊說,是稍為有點兒風浪。

    “您的衣服都濕透了吧?”她問道。

    塔斯萊把衣服擰了擰,把襪子摸了一下說:“是有點兒潮,可沒濕透。

    ” 但是,孩子們說,他們所厭惡的倒不是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談舉止,而是他本身——他看問題的觀點。

    孩子們抱怨說,每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什麼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樂啦,曆史啦,或者說今日傍晚氣候宜人,為什麼不在室外多坐一會兒啦,那個塔斯萊先生總要插嘴,唱幾句反調;他老是自吹自擂,貶低别人,你說東他偏說西,不把别人的意見全盤否定,他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

    他們說,他甚至會在參觀美術畫廊時問人家是否喜歡他的領帶。

    天曉得!露絲說,才不喜歡呢! 剛吃完飯,拉姆齊夫婦的八個兒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們躲進了自己的卧室,那兒才是他們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裡,再也沒有别的隐蔽之處,可以讓他們展開争論了,他們在那兒把各種事情都一樁樁地議論一番:塔斯萊的領帶;一八三二年的英國議會選舉法修正案;海鷗與蝴蝶;各種人物等等。

    孩子們的卧室就在屋子的頂樓,各室之間僅有一闆之隔,每一聲腳步響都清晰可聞,當孩子們喋喋不休地争論之時,陽光照進了這一間間小閣樓,那瑞士姑娘正在為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親低聲啜泣,陽光把房間裡的球拍、法蘭絨襯衣、草帽、墨水瓶、顔料罐、甲蟲和小鳥腦殼都照亮了,陽光照射到一條條釘在牆上的海藻,使它們散發出一股鹽分和水草的味兒,在海水浴後用過的、黏着沙礫的毛巾上,也帶有這種氣味。

     争吵,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啊,為什麼孩子們小小年紀就已經開始争論不休?拉姆齊夫人不禁為之歎息。

    他們實在太喜歡評頭品足了,她的孩子們。

    他們簡直胡說八道,荒唐透頂。

    她拉着詹姆斯的手,離開了餐室;隻有他不願和哥哥姐姐們一塊兒走開,總是依傍着母親。

    她覺得簡直有點兒荒謬——天曉得,人們的分歧已經夠多的了,他們為什麼還要人為地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廳窗前想道,已經夠多的了,實在太多了。

    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人生的貧富懸殊,貴賤不同,區别何其顯著;她懷着一半内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從她那兒繼承的高貴血統;因為,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着那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大利名門望族的高貴血液嗎?意大利的大家閨秀們,在十九世紀分散到英國各地家庭的客廳裡,她們談吐風雅,熱情奔放,令人傾倒;而她所有的機智、毅力和韌性,都是來自這些先輩,不是來自感覺遲鈍的英國人,或者冷酷無情的蘇格蘭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卻是另外那個問題,她在這兒和倫敦每時每刻都親眼目睹的那種貧富懸殊的景象。

    當她挽着一隻手提包,親自去訪問一位窮苦的寡婦或一位為生存而掙紮的婦女之時,她手裡拿着筆記本和鉛筆,仔細地、分門别類地一項一項記錄每家每戶的收入和支出、就業或失業的情況,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分去行善的婦女(她的施舍一半是為了平息自己的憤慨,一半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為她不谙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種闡明社會問題的調查者。

     她站在那兒,握着詹姆斯的手,覺得這些問題好像永遠也解決不了。

    他們所嘲笑的那個年輕人,跟着她走進了客廳,他站在桌子旁邊,心神不定地玩弄着手裡的什麼東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頭去瞧,就能感覺到他手足無措的窘态。

    他們都走了——孩子們;敏泰·多伊爾和保羅·雷萊;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她的丈夫——他們全都走了。

    于是她轉過身來,歎了口氣說:“塔斯萊先生,你不讨厭和我一塊兒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進城去辦點小事情;她得先進裡屋去寫一兩封信,戴上她的帽子;這也許要花上十來分鐘。

    十分鐘後,她提着籃子,拿着一把女式陽傘,向塔斯萊示意,她已帶好必需物品,可以準備出發了,不過,當他們走過打網球的草地球場時,她必須停留一下,問問卡邁克爾先生可要帶些什麼東西,他正在那兒沐日光浴,他那雙黃色的貓兒眼半睜半閉,也就像貓眼一樣,它們在陽光下反映出顫動的樹枝和飄過的浮雲,但是絲毫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