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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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出你怎麼可能不……” “受誘惑?”消防隊長嚷道,“呵,那可是古早以前的事了。

    禁果已經給吃掉了,毒蛇已經爬回樹上了,園子裡已經雜草蔓生啦。

    ” “曾經……”蒙塔格躊躇片刻,才繼續說,“你一定曾經非常愛過書。

    ” “動聽!”消防隊長回答,“正中要害。

    一擊中的。

    穿心扯腸。

    呵,看看我,蒙塔格。

    一個曾經愛過書的男人,不,是一個曾經為書瘋狂,像隻人猿似的在書堆裡爬來爬去的男孩。

     “我曾經拿書當色拉吃,書是我午餐的三明治、我的晚餐、我的消夜。

    我撕下書頁,配鹽一起吃,沾些作料,齧咬它的裝訂,還用我的舌頭來翻弄章節!幾十、幾百、幾億本書。

    我帶了太多書回家,結果多年駝背。

    哲學、藝術史、政治、社會科學、詩詞、論文,随你挑,我統統吃了。

    而後……而後……”消防隊長聲音漸失。

     蒙塔格慫恿道:“而後怎樣?” “啊,我體會了人生。

    ”消防隊長閉目回憶,“人生,尋常的人生,就那麼回事。

    不怎麼完美的愛情,破滅的夢想,堕落的性生活,不該死的朋友猝死,有人被殺,親近的人神經失常,某個母親纏綿病榻,某個父親突然自殺——象群驚逃,疾病蔓延。

    可無論是暗譬或明喻,怎麼也找不到一本适合的書可以适時塞住崩閘的傾壁,擋住泛濫的洪水。

    等到年過三十,逼近三十一歲之際,我振作自己,并攏每一根斷裂的骨頭,每一公分擦傷、瘀傷、留下疤痕的肌膚。

    我攬鏡自望,卻發現一個老頭兒躲藏在一個年輕人的驚恐臉龐後頭,看見一股對萬事萬物的憎恨,于是我打開我那一整間圖書室裡的書,結果發現什麼,什麼,什麼?” 蒙塔格猜測:“書頁是空白的?” “沒錯!空白的!哦,書頁上是有文字,沒錯,但那些字就像熱油灑過我的眼睛。

    毫無意義。

    沒給我任何幫助、慰藉、安甯、庇護,沒有真愛,沒有休息,沒有光明!” 蒙塔格回想道:“三十年前……最後一批圖書館被焚……” “猜對了。

    ”比提颔首,“結果我既沒有工作,又是個失敗的浪漫主義者——或随它是什麼鬼玩意——我申請加入了消防員訓練班。

    我頭一個沖上樓,頭一個進入圖書室,頭一個站在同胞們永恒熾燃的熊熊爐心内,給我煤油,給我火炬! “課上完了。

    你走吧,蒙塔格。

    出去!” 蒙塔格懷着對書本前所未有的強烈好奇離去,他即将成為一個社會邊緣人,即将遭到追捕,而且險些毀于機器獵犬——我筆下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獵犬。

     在我的舞台劇中,老頭兒費伯,這位整夜跟蒙塔格交談、(透過海貝耳機)退而不休的教員,為消防隊長所害。

    怎麼回事呢?比提懷疑蒙塔格受了這樣一枚秘密裝置的指點,于是一拳将它敲出他的耳朵,對藏身遠處的教員吼道。

     “咱們來逮捕你啰!咱們就在門口啦!咱們上樓了!逮到了!” 這話把費伯吓壞了,他心髒衰竭而死。

     全是好素材,扣人心弦。

    我不得不強捺住沖動,才沒把它添入小說的新版中。

     最後一點,有許多讀者來函抗議克拉莉絲的失蹤,納悶她出了什麼事。

    特呂弗也有同樣的好奇,于是在他的電影版中救了克拉莉絲,安排她跟那批流浪森林中的“書者”們在一起,背誦他們的書的連禱文。

    我也有挽救她的沖動,因為畢竟,盡管她的喋喋不休近乎愚昧夢呓,但從許多方面而言,她促成了蒙塔格開始對書和書的内容感到好奇。

    因此,在我的舞台劇中,克拉莉絲最後出現來歡迎蒙塔格,給一個本質上相當嚴峻的故事,作了個略帶歡喜的結局。

     不過,小說依然保持忠于它的原貌。

    我不主張篡改任何一個年輕作家的作品,尤其那位年輕作家曾經是我自己。

    蒙塔格、比提、米爾德裡德、費伯、克拉莉絲,他們的一舉一動,進場出場,完全跟三十二年前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地下室,以半小時一毛錢的代價初次寫下的情形一模一樣。

    我沒有更動任何一個想法或字眼。

     最後有一個發現。

    我的小說和故事全是在一股激越的熱情中完成,看官想必也看出來了。

    可就在前不久,我浏覽這本小說,才發覺蒙塔格的名字是随一家紙業公司取的。

    而費伯,當然,是一家鉛筆制造商!我的潛意識可真狡猾,居然給他們取了這樣的名字。

     而且不告訴我! [1]HermanMelville(1819—1891),美國小說家,《白鲸》作者。

     [2]EmilyDickinson(1830—1886),十九世紀美國女詩人。

     [3]EdgarRiceBurroughs(1875—1950),美國小說家,《人猿泰山》系列小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