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篩子與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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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他走進一座陌生的教堂,望着教堂内聖徒們的面孔。

    那些個搪瓷雕像的臉孔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不過他跟他們說話,而且在那間教堂裡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個宗教,想知道那是什麼宗教,想盡量把教堂内嗆鼻的香燭和特殊的塵灰吸入肺部,進入他的血液,好讓自己覺得被那些有着瓷眼珠、血紅色嘴唇的各色各樣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涵意感動。

    但是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那就像是閑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錢币在那兒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場,他的熱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觸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時也一樣。

    此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内,情況亦然;這些女人在他的注視下坐立不安,點香煙,吐煙圈;摸弄她們曬得如火的頭發,檢視她們紅焰似的指甲,仿佛那指甲被他的目光燒着了。

    她們的臉孔因沉默而變得怔忡不甯。

    聽到蒙塔格咽下他最後一口食物的聲音,她們傾身湊前。

    她們聆聽他灼熱的呼吸聲。

    房間内三面空蕩蕩的電視牆這時就像沉睡巨人的蒼白眉毛——空洞無夢。

    蒙塔格覺得假如摸摸這三道呆瞪的眉毛,會感到指尖有一層鹹鹹的汗水。

    那汗水随着靜默和這幾個緊張至極的女人體内及周遭依稀可聞的顫抖聲而積聚。

    她們随時可能發出劈劈啪啪的嘶聲,爆炸。

     蒙塔格動唇。

     “我們聊聊。

    ” 幾個女人突然抽搐一下,瞠目結舌。

     “你的孩子們好嗎,菲爾普斯太太?”他問。

     “你知道我沒有孩子!天知道,隻要是頭腦清楚的人,都不會生孩子!”菲爾普斯太太說,她也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惱恨這個男人。

     “我倒不這麼認為,”鮑爾太太說,“我剖腹生了兩個孩子。

    沒必要為了個孩子吃那麼些苦頭。

    人類必須繁衍,你知道,種族必須繼存。

    況且,有時候孩子長得活像自己,那感覺真好。

    兩次剖腹生産制造了奇迹,真的。

    我的醫生說:不必用剖腹生産,你的臀部适合自然生産——一切正常;可是我堅持。

    ” “不管是不是剖腹,孩子會壞事;你是心神錯亂。

    ”菲爾普斯太太說。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學校。

    他們每個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們,蠻好的啊。

    你把他們丢到電視間,扭開開關。

    就像洗衣服,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關上蓋子。

    ”鮑爾太太吃吃笑,“他們一會兒踢我,一會兒親我。

    幸好,我可以踹回去!” 幾個女人張口露舌,咯咯大笑。

     米爾德裡德兀坐半晌,之後,看見蒙塔格仍站在門口,她拍拍手。

    “我們聊聊政治,讓蓋開開心!” “好啊,”鮑爾太太說,“上次選舉我投票了,跟大家一樣,而且我選的是諾貝爾總統。

    我認為他是有史以來長相最好看的總統。

    ” “嗯,可是跟他競争的那個人就差啰!” “他沒什麼,不是嗎?長得有點兒矮小又不好看,而且他胡子刮得不幹淨,頭發也梳得不整齊。

    ” “在野黨是着了什麼魔,竟然推他出來競選?沒有人會讓他那麼一個矮小家夥跟一個高個子競選呐。

    何況——他說話嗫嗫嚅嚅。

    他說的話有一半我聽不見,聽見的卻又聽不懂!” “他還長得胖嘟嘟的,而且穿衣服也不遮掩他的肥胖。

    難怪溫斯頓·諾貝爾獲得壓倒性勝利。

    連他倆的姓名都管用。

    把溫斯頓·諾貝爾[6]跟休伯特·霍格擺在一道比較十秒鐘,大概就可以推算出結果了。

    ” “胡扯!”蒙塔格嚷道,“你對霍格和諾貝爾又知道些什麼!” “咦,不到半年前他們才在電視牆上出現過啊。

    一個老是在挖鼻孔,真叫我受不了。

    ” “呃,蒙塔格先生,”菲爾普斯太太說,“難道你要我們選那樣的男人?” 米爾德裡德笑逐顔開。

    “你快出去吧,蓋,别弄得我們緊張兮兮。

    ” 但是蒙塔格走開之後,不一會兒又回來,手裡拿着一本書。

     “蓋!” “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你拿的是什麼,那不是一本書嗎?我以為這年頭都是用影片來作特殊訓練呐。

    ”菲爾普斯太太眨眨眼睛。

    “你要朗讀消防員概論?” “概論,去他的,”蒙塔格說,“這是詩集。

    ” “蒙塔格。

    ”一聲耳語。

     “别管我!”蒙塔格感到自己在一陣巨大的嗡嗡隆隆聲中旋轉。

     “蒙塔格,等等,别……” “你聽到她們的話了嗎,你聽到這些怪物在談怪物了嗎?哦,天呐,你們信口談别人,談孩子和自己,談丈夫和戰争,那副論調,媽的,我站在這兒聽,簡直無法相信!” “我可沒說一句關于戰争的字眼,我可告訴你!”菲爾普斯太太說。

     “至于詩,我厭惡它。

    ”鮑爾太太說。

     “你可曾聽過任何一首詩?” “蒙塔格,”費伯的聲音斥責他,“你會搞砸一切。

    閉嘴,你這傻瓜!” 三個女人全站了起來。

     “坐下!” 她們坐下。

     “我要回家了。

    ”鮑爾太太顫聲說。

     “蒙塔格,蒙塔格,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打算做什麼?”費伯央求道。

     “你何不把你那本小冊子裡的詩念一篇給我們聽,”菲爾普斯太太點頭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 “這是不對的,”鮑爾太太哀鳴,“我們不可以這麼做!” “噢,瞧瞧蒙塔格先生,他想念,我知道。

    隻要我們仔細聽,蒙塔格先生就會開心,那麼一來或許我們就可以再做些别的事了。

    ”她緊張兮兮瞥一眼圍繞四周的空洞電視牆。

     “蒙塔格,隻要你念下去,我就關機,我會離開。

    ”甲蟲戳他的耳朵,“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你要證明什麼?” “吓破她們的膽子,就這個好處,吓昏她們!” 米爾德裡德望着空蕩蕩的半空。

    “嗨,蓋,你到底在跟誰說話?” 一根銀針刺入他的腦子。

    “蒙塔格,聽着,隻有一個脫身之法,裝作這是個笑話,掩飾,假裝你根本沒發瘋。

    然後——走到你家的焚化爐,把書扔進去!” 米爾德裡德已搶先一着,用顫抖的聲音說:“女士們,每個消防員每年可以有一次帶一本舊書回家,好讓他的家人明白書有多麼無聊,這種東西會把人弄得多麼緊張,多麼瘋狂。

    今晚蓋帶來的意外之喜就是念一篇範文給你們聽,讓大家明白那些東西有多麼迷失!我們就再也不必費神去想那些廢物了,對不對,親愛的?” 他雙手把書壓扁。

     “說‘對’。

    ” 他的嘴照費伯的嘴蠕動。

     “對。

    ” 米爾德裡德笑着一把奪下書。

    “呐!讀這一篇。

    不,我收回這句話。

    這才是你今天念過的那篇滑稽東西。

    女士們,你們一個字也不會懂的。

    全篇嗯嗯啊啊的。

    念呀,蓋,念這頁,親愛的。

    ” 他望着打開的那一頁。

     一隻蒼蠅在他耳中輕輕鼓翼。

    “念。

    ” “詩名叫什麼,親愛的?” “多佛海岸。

    ”他的嘴麻木。

     “好,用清脆的聲音慢慢念。

    ” 房間灼炙,他全身火熱,他全身冰冷;她們坐在一片空無的沙漠中,而他站着,搖晃着,他等待着菲爾普斯太太停止拉平她的洋裝下擺,等待鮑爾太太把指頭從頭發上拿開。

    接着,他開始用遲緩、結巴的聲音朗讀,而随着他一行一行念下去,他的聲音漸漸堅定有力,越過沙漠,進入空白,缭繞着坐在炙熱空無中的三個女人。

     信心之海 曾經,也是盈滿的,環繞大地之岸 像一條亮麗腰帶的皺褶,卷起。

     而如今隻聽得 它憂郁、悠長、退卻的濤聲, 随着夜風的氣息, 退向無垠的蒼涼邊際, 和世界赤裸的屋宇。

     椅子在三個女人的身體下吱呀作響。

    蒙塔格把詩念完。

     啊,愛,讓我們真誠 相待!因為這世界,看似 一塊夢土,橫陳眼前, 這般多樣,這般美麗,這般新奇, 而其實,既無喜悅,亦無愛或光明, 沒有确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療痛苦; 我們俨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處處掙紮和奔逃的凄惶驚恐, 而無知的軍隊夤夜遭遇。

     菲爾普斯太太哭了。

     沙漠中央的其他人望着她哭聲轉為号啕,她的臉孔扭擠變形。

    她們呆坐着,沒去碰她,對她的表現感到迷惘惶惑。

    她泣不成聲,蒙塔格自己也呆愕震驚。

     “噓,噓,”米爾德裡德說,“沒事,克拉拉,聽話,克拉拉,别這樣!克拉拉,出了什麼事?” “我——我,”菲爾普斯太太泣聲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噢,噢……” 鮑爾太太站起身,瞪着蒙塔格。

    “你看吧?我就知道,這正是我要證明的事!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一再說詩會帶來眼淚,詩會造成自殺、哭泣和極不好的感受,詩是病态的;淨是廢話!這下子我得到證明了。

    你真惡劣,蒙塔格先生,真惡劣!” 費伯說:“現在就去……” 蒙塔格感到自己轉身走向壁槽,把書扔進銅質槽孔,落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無聊的話,無聊的話,無聊又傷人的話,”鮑爾太太說,“人為什麼要傷人?世間的傷害還不夠,你還非要拿那種玩意來捉弄人!” “克拉拉,聽話,克拉拉,”米爾德裡德央求着,扯着她的胳膊,“好了,我們開開心心,你去把‘家人’打開。

    隻管去。

    我們快快樂樂笑笑,别哭了,我們熱鬧一下!” “不,”鮑爾太太說,“我這就回家。

    你們想到我家看我的‘家人’,沒問題。

    可這輩子我絕不再踏進這個消防員的精神病院!” “回家去吧,”蒙塔格平靜地凝視她,“回家去想想你的第一任丈夫跟你離了婚,第二任丈夫開快車撞死,第三任丈夫飲彈自殺,回家去想想你做過的那十來次堕胎,想想這些,還有你那該死的剖腹生産和恨透了你的孩子們!回家去想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想想你做過什麼來阻止它發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你把你踢出去!” 房門砰的甩上,屋子裡空蕩無人。

    蒙塔格獨個兒兀立在冬寒中,隻有顔色如髒污的雪的電視牆陪着他。

     浴室内,水嘩嘩流着。

    他聽到米爾德裡德把安眠藥丸倒入手中。

     “傻瓜,蒙塔格,傻瓜,傻瓜,哦天,你這愚蠢的傻瓜……” “閉嘴!”他掏出耳中的綠色彈丸,揣入口袋。

     它微弱嘶響。

    “傻瓜……傻瓜……” 他搜索屋子,找到米爾德裡德堆在冰箱後面的那些書。

    有些書不見了,他知道她已開始慢慢将她屋子裡的炸藥一枚一枚卸除。

    但如今他不生氣了,隻感到精疲力竭,對自己困惑不解。

    他把書搬到後院,藏在靠近巷子的樹籬中。

    隻藏這一個晚上,他心想,以防她決定再燒書。

     他回到屋内。

    “米莉?”他朝黑漆漆的卧室房門喚道。

    沒有聲響。

     屋外,越過草坪,上班途中,他強捺着不去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的家一片漆黑、廢棄的模樣…… 進城的路上,他因為犯下了嚴重錯誤感到孤單無靠,覺得需要那夜裡熟悉而溫文的說話聲所帶來的陌生的溫暖和善意。

    才短短數小時,他已覺得好似認識費伯一輩子。

    如今他知道自己是兩個人,尤其,他是個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隻不過有此懷疑的蒙塔格。

    他還知道他也是那個老頭兒,當地鐵火車從夜晚的城市這一端喘着一口冗長又令人作嘔的氣駛向另一端之際,那個不斷跟他說話的老頭兒。

    往後的日子裡,還有無月的夜晚和明月映照大地的夜晚,老頭兒都會持續不斷這樣說着,說着,一點一滴,片片段段說着。

    到最後他的腦子會滿溢,他将不再是蒙塔格,這是老頭兒跟他說的,保證的,允諾的。

    他将是蒙塔格兼費伯,水火同源,将來有一天,待一切無聲交混、悶燒、融合之後,将不再有水有火,隻有醇酒。

    從兩個各别而相斥的物體,産生第三個物體。

    而有一天,他會回顧往日的那個傻瓜,了解那個傻瓜。

    即使此刻,他已可以感覺到這漫漫旅途正起步,啟程,漸漸離開他原本的自我。

     聆聽甲殼蟲的嗡吟、困倦的蚊吟聲和老頭兒的喃喃低語,感覺真好;老頭兒先是斥責他,之後,到了深夜,他步出熱烘烘的地鐵車站,走向消防隊的世界,老頭兒又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