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爐竈與火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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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朋友遭槍殺,十個撞車身亡。

    我害怕他們,而因為我害怕,他們不喜歡我。

    我舅舅說,他的爺爺還記得從前青少年不會彼此殘殺的時代。

    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況跟現在迥然不同。

    我舅舅說從前的人崇尚責任。

    你知道嗎?我有責任感。

    多年前,我該揍的時候就會挨揍。

    現在我負責家裡一切采購和打掃的工作。

    ”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說,“我喜歡觀察人。

    有時候我在地鐵上待一整天,看人,聽人說話。

    我隻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需求,要去什麼地方。

    有時候我甚至去遊樂園,半夜坐噴射汽車繞着城市邊緣狂飙,隻要有保險,警方也不理會。

    隻要人人有一萬元保險,那就皆大歡喜。

    有時候我在地鐵上偷聽别人談話,或是在冷飲店偷聽,結果你知道什麼嗎?” “什麼?” “人們什麼也不談。

    ” “哦,一定會談吧!” “不,什麼也不談。

    他們多半舉出許多汽車、衣服或遊泳池的名字,然後說真棒!但是他們說的話全都一模一樣,衆口一緻。

    還有在室内,他們多半時間打開笑話機,那些笑話多數一模一樣,或者扭亮音樂牆,五彩缤紛的圖案上下變幻,但它隻是些顔色,而且全是抽象的。

    還有在博物館,你有沒有去過?全是抽象的展示品。

    如今隻有這些東西了。

    我舅舅說以前不是這樣。

    古早以前,繪畫有時候會說故事,或甚至畫人。

    ” “你舅舅說,你舅舅說。

    你舅舅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 “他是了不起,的确是。

    噢,我得走了,再見,蒙塔格先生。

    ” “再見。

    ” “再見……”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隊。

     “蒙塔格,你爬那根杆子的模樣就像鳥兒上樹。

    ” 第三天。

     “蒙塔格,我瞧見你今天從後門進來。

    是獵犬讓你煩心?” “不,不是。

    ” 第四天。

     “蒙塔格,有件滑稽事。

    今兒早上聽說的。

    西雅圖有個消防員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學成分輸入一隻機器獵犬的記憶庫。

    你說,這是什麼樣的自殺?” 五、六、七天。

     之後,克拉莉絲不見了。

    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麼了,隻知道哪兒也沒見到她。

    草坪上沒有人,樹叢裡沒有人,街上沒有人,而盡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甚至在找她,但事實上等他走到地鐵車站時,他心裡隐隐約約忐忑不安。

    不對勁,他的例行常規被攪亂了。

    誠然,這隻是在短短數日内建立的一種簡單常規,然而?……他幾乎想轉身重新再走一趟,給她時間出現。

    他确信隻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會沒事了。

    但時辰已晚,地鐵列車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計劃。

     紙牌飄顫,手翻指動,眼睑開阖,消防隊天花闆上的語音報時鐘發出單調的低音,“……一點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淩晨……一點三十六分……一點三十七分,淩晨……”紙牌輕敲油膩桌面的嗒嗒響,林林總總的聲音傳向蒙塔格,穿透他閉阖的眼睛,他暫時築起的屏障。

    他可以感覺消防隊裡充斥着光亮和沉寂,充斥着黃銅的顔色,硬币的顔色,金銀的顔色。

    隔桌坐着的那些看不見的男人正對着他們的紙牌歎息,等待着。

    “……一點四十五分……”語音報時鐘悲悼着這寒冷一年中一個寒冷淩晨的寒冷時刻。

     “怎麼啦,蒙塔格?” 蒙塔格睜開眼睛。

     一台收音機不知打哪兒嗡響着。

    “……随時可能宣戰。

    這個國家已整備待發,保衛它的……” 消防隊的屋宇震動,一大隊噴射機呼嘯着單一的音符,掠過淩晨漆黑的天空。

     蒙塔格眨眨眼睛。

    比提隊長正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尊博物館的雕像。

    比提随時可能起身繞着他轉,觸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覺意識。

    罪疚?什麼罪疚? “該你出牌了,蒙塔格。

    ” 蒙塔格望着這些人,這些臉孔被上千次真實的和上萬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紅黑色,工作使他們雙頰酡紅兩眼灼熱。

    這些在點燃他們永恒燃燒的黑色噴管時,定定凝視着白金點火器的火焰的男人。

    這些人,頭發炭黑,眉如煤渣,仔細修刮過的面頰沾着青藍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們的祖傳特性。

    蒙塔格猛然一驚,張口結舌。

    他幾曾見過一個不是黑發、黑眉、臉孔火紅、面頰刮成青鋼色卻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員?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鏡子啊!這麼想來,除了脾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員也都憑他們的外貌而獲選?他們身上的那種煤灰色,還有從他們的噴管持續冒出的燃燒味。

    這時,比提隊長在煙霧缭繞中起身,打開一包新的香煙,将玻璃紙揉成火一般的聲響。

     蒙塔格望着自己手裡的牌。

    “我……我一直在想。

    上星期的那場火,我們燒掉了他的圖書室的那個男人,他怎麼樣了?” “他們把他送進瘋人院了。

    ” “他不是精神失常。

    ” 比提安閑地調整他的紙牌。

    “隻要是自以為能蒙騙政府和我們的人,都是瘋子。

    ” “我試過想象那會是什麼感受。

    ”蒙塔格說,“我是指,讓消防員燒掉我們的屋子,我們的書。

    ” “我們沒有書。

    ” “可如果有幾本呢?” “你有?” 比提慢吞吞眨動眼睛。

     “沒有。

    ”蒙塔格望向他們背後牆壁上那一張張列有百萬本禁書的清單。

    那些書名在火光中跳躍,多年來在他的斧頭和他那根噴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噴管下銷毀的書。

    “沒有。

    ”但是在他的腦海中,一陣涼風自他家的通風孔鐵栅内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臉。

    繼而,他又看見自己在一座綠盈盈的公園内跟一名老頭談話,一個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園裡吹起的風也是冰冷的。

     蒙塔格躊躇着。

    “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隊,我們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說,“這是什麼話?” 傻瓜,蒙塔格跟自己說,你會洩底的。

    在上一次火場中,有一本童話書,他曾瞥見一行字。

    “我的意思是,”他說,“從前,房屋還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間,似乎有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聲音在替他說話。

    他張開嘴,但說話的卻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消防員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嗎?” “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萊克取出他們的守則,放在蒙塔格讀得到的位置,盡管他對這些守則中包含的美國消防員簡史早已爛熟于胸。

     消防隊,成立于一七九○年,宗旨為燒毀殖民區内受英格蘭影響的書籍。

    史上第一位消防員:本傑明·富蘭克林。

     規則:一、接獲警報,迅速處理。

     二、迅速放火。

     三、燒毀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隊報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報。

     衆人注視着蒙塔格,他沒有動。

     警報響了。

     天花闆上的警鈴自動敲了兩百下。

    眨眼間四張椅子全空了。

    紙牌如雪片紛紛飄落。

    銅杆抖動。

    衆人不見了蹤影。

     蒙塔格兀坐椅子上。

    下方,橘紅色火龍咳咳發動。

     蒙塔格像做夢似的滑下銅杆。

     機器獵犬從它的犬舍内一躍而起,它的眼睛裡是一片綠色火焰。

     “蒙塔格,你忘了戴頭盔!” 他一把從身後牆壁上抓了頭盔,奔出去,跳上車,他們出發了。

    夜風呼嘯,警笛厲響,巨大的金屬消防車隆隆轟轟。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區的一棟斑駁的三層樓房,确确實實有百年曆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樣,多年前它也給裝上了一層薄薄的防火塑料外殼,而這層保護殼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撐它的工具。

     “到了!” 引擎戛然熄火。

    比提、斯通曼和布萊克奔上走道,他們穿着圓胖的防火衣,突然顯得惡毒而臃腫。

     他們砸開前門,抓住一名婦人,但她并沒有跑,她并不想逃。

    她隻是站着,身子左右搖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着牆壁,就好似他們狠狠敲了一下她的頭。

    她的舌頭在嘴巴裡抖動,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而後,那眼睛想起來了,她的舌頭再度蠕動: “當個男子漢,裡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将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支蠟燭,一支我相信永不會被捺熄的蠟燭。

    ” “夠了!”比提說,“東西在哪兒?” 他帶着令人驚異的客觀态度掌掴她的臉,重複這句問話。

    老婦兩眼凝神注視比提。

    “你知道它們在哪兒,否則你不會在這兒。

    ”她說。

     斯通曼遞上電話報警卡,背面有申報人以電話傳真的簽字: 有理由懷疑本市榆樹街十一号,閣樓。

     E.B. “這應該是布萊克太太,我的鄰居,”老婦看着姓名前綴,說。

     “好吧,各位,我們動手……” 須臾間,他們已置身泛着黴味的黑暗中,揮動銀晃晃的斧頭,砍擊其實并未上鎖的房門,像一群嬉鬧喧嚣的青少年似的橫沖直撞,破壞一切。

    “喂!”蒙塔格正顫巍巍爬上陡直的樓梯之際,一堆書從上方湧落。

    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蠟燭似的那麼輕易。

    警方向來先行一步,用膠帶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後将他架上亮閃閃的甲殼蟲警車,所以等消防員抵達時,屋子裡向來空無一人。

    你不會傷害到任何人,隻傷害東西!而既然東西其實不可能受傷,既然東西是沒有感覺的,東西不會嘶喊或嗚咽——不像這個女人可能會開始嘶喊哭叫——事後也沒有任何東西會撩撥你的良心。

    你隻是來打掃清理,本質上是門衛的工作。

    把一切回歸原位。

    快拿煤油!誰有火柴!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錯。

    這位老婦在破壞儀式。

    衆人發出太多噪聲、嬉鬧、說笑,來掩蓋樓下她那可怕的責難的緘默。

    她使得空蕩蕩的空間充斥如雷的控訴,抖落愧疚的微塵,嗆塞他們的鼻孔。

    這既不公道也不對。

    蒙塔格感到一股強烈的惱怒。

    她尤其不該在這兒! 書籍轟擊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臉孔。

    一本書,幾乎是馴從地,像一隻白鴿撲着雙翼,停栖在他手中。

    搖曳的幽暗光線中,一張書頁攤開,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細地印在上面。

    匆忙和狂熱中,蒙塔格隻有瞬間空當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話卻在他腦中灼燒了一分鐘,就仿佛被火燙的鋼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時間在午後的陽光下睡着了。

    ”他扔下那本書。

    立刻,另一本書掉入他懷中。

     “蒙塔格,上來!” 蒙塔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緊,他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專心一意毀去那本書。

    樓上的人正把一鏟又一鏟的雜志抛入灰塵彌漫的半空中。

    它們像被屠殺的鳥兒紛紛墜落。

    而老婦,像個小女孩,兀立在鳥兒的屍骸當中。

     蒙塔格什麼也沒做。

    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為自有意志,因為每一根指頭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變成了賊。

    此刻它猛然把書塞到他的腋下,緊緊壓在冒汗的胳肢窩内,然後迅速抽出,手心空無一物,就像魔術師變把戲!瞧!無罪!瞧! 他駭然瞅着那隻蒼白的手。

    他把它伸得遠遠的,好似他是遠視。

    他把它湊近看,好似他是個瞎子。

     “蒙塔格!” 他倉皇回顧。

     “别站在那兒,白癡!” 書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兒曬幹的魚。

    消防員們蹦蹦跳跳,不時滑跤摔倒。

    書名閃爍着它金色的眼睛,墜落,消失。

     “煤油!” 他們從背在肩上的“451”号油箱汲出冰冷的液體。

    他們把煤油灑在每一本書上,浸濕每一個房間。

     他們快步奔下樓,蒙塔格踉跄跟在後頭。

    煤油味嗆鼻。

     “走啊,老太婆!” 老婦跪在書堆中,撫摸着浸濕的皮質和硬紙封面,用她的手指讀着燙金書名,同時用眼睛責難蒙塔格。

     “你們不能奪走我的書。

    ”她說。

     “你知道法律的規定,”比提說,“你的常識到哪兒去了?這些書沒有一本是合法的。

    你窩在這标準的‘巴别塔’[3]中太久了。

    省省吧!這些書裡的人物根本不存在。

    快走!” 她搖頭。

     “整棟屋子就要燒掉了!”比提說。

     消防員們動作笨拙地走向屋門。

    他們回頭看看蒙塔格,他站在老婦身旁。

     “你們不會把她丢在這兒吧?”他抗議道。

     “她不肯走啊。

    ” “那就強迫她走啊!” 比提擡起他藏着點火器的手。

    “我們該立刻回隊上。

    何況,這些狂熱分子向來企圖自殺;這種模式司空見慣了。

    ” 蒙塔格托起老婦的胳膊肘。

    “你可以跟我走。

    ” “不。

    ”她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 “我要數到十啦,”比提說,“一、二。

    ” “求你。

    ”蒙塔格說。

     “去吧。

    ”老婦說。

     “三、四。

    ” “走。

    ”蒙塔格硬拖老婦。

     老婦口氣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這兒。

    ” “五、六。

    ” “你不必再數了。

    ”她說。

    她微微張開一隻手,手心裡有一樣小東西。

     一盒一般廚房用的火柴。

     看見它,消防員們拔腿奔出屋子。

    比提隊長保持着他的尊嚴,慢慢退出前門,他淺紅的臉孔因為上千次放火的經驗和夜晚的亢奮而灼灼發亮。

    天,蒙塔格心想,多真實!警報總是在夜裡響起,從來不在白天!是因為夜裡的火景比較亮麗?比較壯觀?比較精彩?比提的紅臉此刻在門口露出一絲慌亂之色。

    老婦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

    煤油的氣味彌漫在她的四周。

    蒙塔格感覺那本藏起來的書像心髒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去吧。

    ”老婦說。

    蒙塔格感覺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門,跟在比提後頭,跨下門階,越過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漬就像某隻邪惡的蝸牛留下的迹印。

     老婦走到前廊上,一動不動站着,用眼睛打量他們,她的鎮靜是一種定罪。

     比提撥弄手指要點燃煤油。

     他太遲了。

    蒙塔格倒抽一口氣。

     前廊上的老婦伸出手,帶着對他們全體的輕蔑神态,将火柴劃過欄杆。

     整條街的住戶紛紛奔出屋子。

     返回消防隊途中他們默不作聲,沒有人看旁人。

    蒙塔格與比提和斯通曼一起坐在前座,他們甚至沒抽煙。

    他們呆坐望着龐大的火蜥蜴的擋風玻璃,車子轉過一個街角,寂然前行。

     “裡德利先生。

    ”蒙塔格終于開口。

     “什麼?”比提說。

     “她說,‘裡德利先生。

    ’我們進門時她說了些什麼瘋話。

    ‘當個男子漢,’她說,‘裡德利先生。

    ’什麼什麼的。

    ” “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将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支蠟燭,一支我相信永不會被吹熄的蠟燭。

    ”比提說。

    斯通曼望向隊長,蒙塔格亦然,駭愕。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

    “這段話是一個姓拉提摩的人對一個名叫尼古拉斯·裡德利的人說的。

    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們因異端邪說的罪名,在牛津即将被活活燒死。

    ”[4] 蒙塔格和斯通曼回頭繼續望着随車輪掠逝的街道。

     “我滿肚子拉拉雜雜的東西,”比提說,“幹消防隊長多半必然如此。

    有時候我連自己都覺得驚奇。

    小心,斯通曼。

    ” 斯通曼緊急煞車。

     “該死!”比提說,“你開過了轉到消防隊的街角!” “誰?” “還會是誰?”蒙塔格說,黑暗中他靠在剛關合的房門上。

     半晌他妻子終于說:“唉,開燈啊。

    ” “我不想見光。

    ” “上床吧。

    ” 他聽到她不耐煩地翻了身,床鋪彈簧咿呀作響。

     “你喝醉啦?”她說。

     手是始作俑者。

    他感覺到一隻手接着另一隻手解開他的外套,任它頹然落在地闆上。

    他把褲子遞入深淵,任它墜入黑暗。

    他的雙手已受到感染,過一會兒就會傳染到胳膊。

    他可以感覺到毒素從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繼而從一邊的肩胛跳到另一邊,就好像火星躍過一道缺隙。

    他的雙手貪婪。

    他的兩眼也開始感到饑渴,仿佛必須看見什麼,任何東西,一切。

     他妻子說:“你在做什麼?”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懸空拿着那本書。

     過了半晌,她說:“唉,别那麼杵在那兒。

    ” 他輕聲嗯哼。

     “什麼?”她問。

     他又輕微嗯哼數聲。

    他踉跄走向床鋪,笨拙地把書塞在冰冷的枕頭底下。

    他倒在床上,妻子喊了一聲,他吓了一跳。

    他躺在房間另一邊,離她遠遠的,隔着一片虛無汪洋獨卧冬寒的孤島上。

    感覺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談這談那,但說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個朋友家中育嬰室裡,聽到一個兩歲大的幼兒牙牙學語,字句讓人聽不懂,聲音卻童稚悅耳。

    但是蒙塔格沒搭腔,久久隻發出嗯哼聲之後,他感覺到她在房間内移動,來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頰。

    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臉上抽開,他的臉是濕的。

     深夜,他望向米爾德裡德。

    她醒着。

    室内飄着輕微的樂音,她的“海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聽遙遠之地的遙遠之人說話,兩眼凝視着上方天花闆漆黑的深處。

     不是有個老掉牙的笑話,說有個妻子一天到晚用電話聊天,她丈夫走投無路,隻好跑到附近商店打電話問她晚餐吃什麼嗎?呃,那麼,他為什麼不買個無線電海貝對講機,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說悄悄話,吼叫,嘶喊?可他要說什麼悄悄話?吼叫什麼?他能說什麼? 突然間,她是那麼陌生,他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她。

    他是在别人的屋子裡,就像另外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似的,一個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開錯了門,進錯了房間,跟一個陌生人睡了一覺,次日一早去上班,兩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過這麼一段謬誤。

     “米爾德裡德……”他輕喚。

     “什麼事?” “我不是有意吓你。

    我隻是想知道……” “說啊?” “我們何時遇見的?在哪兒?” “我們何時為什麼事見面?”她問。

     “我是指……最初。

    ”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颦眉。

     他把問題說清楚。

    “我倆頭一次見面,是在哪兒?何時?” “啊,是在……” 她頓住了。

     “我不知道。

    ”她說。

     他心冷。

    “你不記得了?” “事隔太久了。

    ” “才十年而已,僅僅十年!” “别激動,我在想嘛。

    ”她發出奇異的輕笑,笑聲愈來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記不得幾時在哪兒遇見自個兒的丈夫或老婆。

    ”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頸背。

    慢慢地按摩。

    他雙手捂住眼睛,徐徐施加壓力,仿佛要擠出記憶似的。

    突然間,知道在哪兒遇見米爾德裡德這件事,變成了他畢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

    ”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内,他聽到水流聲和她發出的吞飲聲。

     “嗯,大概吧。

    ”他說。

     他試着計數她吞飲了幾次,同時想到那兩個抿唇叼煙、面如氧化鋅的男子來急救的事,想到那隻“電眼蛇”蜿蜒鑽入一層又一層的黑夜、硬石和停滞不動的春水,他不由想大聲問她,今晚你已吞了多少顆!安眠藥!待會兒你還會不知不覺吞下多少?每個小時,持續吞服!或者也許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這種情況既已開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個晚上,我也将久久不眠。

    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兩名操作員站在她旁邊,并非關切地俯身看,隻是直挺挺地站着,雙臂抱胸。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