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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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回憶起幾個女兒、不幸的兒子、孫子謝廖沙,回憶起無法挽回的損失,想到自己孤單單的白頭。

    一個穿着舊大衣、破皮鞋的病弱老婆子,望着一座毀掉的房子。

     什麼在等待着她呢?她這個七十歲的人是不知道的。

    “生活還在前面。

    ”她想道。

    什麼在等待着她所愛的一些人呢?她不知道。

    春日的天空透過她的房子的空空的窗洞,朝她望着。

     她的親人們過得都不算好,生活動蕩而又前路難測,充滿了擔憂、痛苦、錯誤。

    柳德米拉怎麼樣呢?家庭不和睦會造成什麼結果?謝廖沙呢?還活着嗎?維克托活得多麼不容易。

    薇拉和女婿斯捷潘會怎樣呢?斯捷潘能不能重新建立家庭,過上安甯的日子?聰明、善良但也厲害的娜佳今後又會怎樣?薇拉呢?會不會被獨身、窮困和生活的重擔壓垮?葉尼娅會怎麼樣,她是不是跟着克雷莫夫上西伯利亞?她自己會不會進勞改營?會不會像米佳那樣死掉?國家會不會饒恕謝廖沙?他的父母都已無辜死在勞改營。

     他們的命運為什麼都這樣艱難,這樣令人難以捉摸?那些病死的、犧牲的、被處死的人依然和生者保持着聯系。

    她還記着他們的微笑、他們的笑聲、他們說的笑話、他們的憂郁和怅惘的眼睛、他們的希望和失望。

     米佳曾經抱着她,說:“沒什麼,媽媽,頂要緊的是,你不要為我擔心,在這勞改營裡也有一些好人。

    ”索菲亞·列文頓,一頭黑發,上嘴唇上面還有細細的茸毛兒,又年輕,又快活,又有氣性,還常常朗誦詩。

    可憐的安娜·施特魯姆總是很憂郁,很聰明,喜歡嘲笑人。

    托裡亞吃起碎乳渣通心粉狼吞虎咽,很不斯文。

    她生氣托裡亞光知道張嘴吃,一點也不願意幫媽媽的忙,要是對他說:“你連一杯水也不給媽媽倒……”他就說:“……好的,好的,我來倒,可是為什麼娜佳不倒?”還有瑪露霞!葉尼娅總是譏笑你那種老師式的說教,你常常教訓人,用正統思想教訓斯捷潘……你和别廖茲金家的小孩子斯拉瓦,和老奶奶瓦爾瓦拉一起沉到了伏爾加河裡。

    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您給我解釋解釋吧。

    天啊,他還能解釋什麼呀……一切生活得不好的人,總是懷着苦楚、隐隐的悲痛、懷疑的心情盼望着幸福。

    有些上她這兒來,有些給她寫信,她常常有一種很奇怪的心情:她有一個和睦的大家庭,可是在心裡卻有一種孤獨感。

     現在她這個老婆子還活着,還一直盼望着好日子,又有信心,又怕有災禍,又為一些活着的人擔心,為死了的難受,也為活着的難受。

    現在她站在這兒,望着毀掉的房子,欣賞着春日的天空,甚至不覺得自己在欣賞天空。

    她站着,自己問自己,為什麼她所愛的一些人的未來吉兇難蔔,為什麼他們一生有這麼多的失誤。

    她不知道,正是在這種困惑不解中,在這種迷惘、痛苦和混亂中,就有答案,就有理解,就有希望;她也不知道,她已經發自内心地理解了他和他的親人們生活的意義,盡管不管是她,還是她的親人,誰也說不出自己是在等待什麼;盡管他們都知道,在可怖的時期一個人是否幸福完全由不得自己,世界的命運可以為人造福或招禍,可以使人獲得榮譽或者使人淪落,把人變為集中營裡的塵土,但世界的命運,曆史的浩劫、國家發怒的厄運、勝利的榮光、失敗的恥辱,所有這些都不能改變那些可以稱為人的人。

    不論等待着他們的是勞動的榮譽,還是冷落、失望和窮困、集中營和死亡,他們都會像人一樣生活,像人一樣死去,那些犧牲的人便是能夠像人一樣死去的人—這就是他們可歌可泣的做人的勝利,戰勝了世界上過去和今後不斷反複出現的氣焰萬丈的、非人性的一切。

     在這最後的一天,不僅從早晨就喝酒的斯皮裡多諾夫醉得暈暈乎乎。

    弗拉基米羅芙娜和薇拉在即将離開的時候,頭腦裡也暈暈乎乎的。

    來過幾批工人,問到斯皮裡多諾夫。

    斯皮裡多諾夫交代了最後幾件事,上區委辦手續轉組織關系,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告别,又上兵役局交還了免役證,在各個車間裡轉了一會兒,和工人們說說話兒,等到在渦輪房裡暫時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把臉頰貼到涼絲絲的、不動的飛輪上,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薇拉忙着收拾東西,在爐子上烘尿片,把牛奶煮熟裝到瓶子裡,準備在路上給米佳喝,又裝了一袋子面包。

    這一天她要和維克托羅夫,和媽媽永遠分别了。

    他們就要留在這兒,這兒再沒有誰想起他們,問起他們了。

     她一想到她現在是家裡的女主人,是鎮定的,安于艱難生活的,心裡就得到一點兒安慰。

    弗拉基米羅芙娜望着外孫女因為一直睡不足覺布滿血絲的眼睛,說: “薇拉,往往就是這樣。

    離開經受了許多苦楚的家,比什麼都難受。

    ” 娜塔莉亞去烙餅子,給斯皮裡多諾夫一家人帶着在路上吃。

    她一大早就背着木柴和面粉上工人村一個熟識的婦女家裡去,那一家有一座俄式爐子,她就在那兒做餡,和面。

    她在廚房裡忙活得滿臉通紅,顯得分外年輕、标緻。

    她不住地照着小鏡子,笑着,自己的鼻子和腮上沾了不少面粉,可是等那個熟識的婦女一走出廚房,她就哭了起來,淚珠子撲簌簌往面團上落。

     那個熟識的婦女發現她掉眼淚,就問道: “娜塔莉亞,你怎麼哭呀?” 娜塔莉亞回答說: “我跟他們處慣了。

    老奶奶挺好,我也舍不得那個薇拉,也舍不得她那沒有父親的小孩子。

    ” 女主人細心聽完了她的解釋,說: “娜塔莉